《红楼梦元春传》江茶茶

10、一盘棋（下）

　　我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她平静得像深不见底的潭水。
　　“您说得对，我和绿玉抱琴不同，我从前……不是宫女。我虽不是如您一样的高门贵女，却也是清白殷实的读书人家里长大的。我原姓杨，父亲是京师下万年县的县吏，只因一次运抵京师的贡粮在辖内失了火，被上官推出来顶责，夺了官职，罚了钱粮，父亲也郁郁而终。”
　　“这也算得上家道中落，我便为贵妇们织补刺绣以贴补家用。我的手巧，绣品竟比她们自己府里精细。我最常去义忠亲王府里头，义忠亲王有一位侧妃韩氏极赏识我，不久便劝我留在府里头。”
　　“便在府里头做了绣娘，韩妃待我极好，如同半个小姐一般养着，只是做她与王爷的贴身绣品罢了。”
　　“王府里头，等级规矩森严，王爷忙于政务，我入王府一年也从未见过。直到有一日，王爷见了我绣的一件青绿山水四时屏风很喜欢，便召见了我来赏赐。”
　　忆起往事，她竟也有些许甜蜜的羞涩。
　　“他一见我……我也不知怎么的，就封了我采嫔的名分。王妃与韩妃因我柔顺恭敬也极看重我，不过半年我就从庶妃中的采嫔升作了采仪。
　　“我年轻，名位也低。自然是不配同王妃主子和侧妃主子们一般，可以进宫侍奉的。因此……当出了那事……”
　　自然是老亲王因谋反获罪。
　　“一府的女眷，或打，或杀，或卖。原本金门玉户的花柳质地，全被他们作践了。我原本是想着，一头碰死殉了王爷便也罢了。可是韩妃在临死前，将小郡主托付给了我。王爷的子嗣皆被没入罪籍，唯独韩妃的小女儿当时尚在襁褓，乳母用自己的孩子换了她。乳母自己，又喝下鸩酒换了我。”
　　我不敢想象这样巨大的灾祸是怎样的情景，白檀的平静下，也应是夜夜垂泪后的心死。
　　“那日趁乱，我扮作乳母和小郡主也得以蒙混了出去。本以为，从此后我与她就能隐姓埋名，平安一生。可是他们来了，他们找到了我，问我可愿意将郡主交给他们抚养，他们说，郡主应当过上她应当有的金枝玉叶的日子，成为真正的皇家贵女。我自然是答允的。可我却不能随着公主去……”
　　“他们是谁？”
　　“昔年王爷仁德感天下，自然是有人愿以死追随的。有些人，得以幸存。”
　　“你是说……？”
　　她柔婉一笑：“反贼旧部，叛党余孽。随你怎么说。我想同公主去，可他们却问我，若有机会能为王爷鸣冤平反，我可愿意去？我自然是肯的，他们便费劲了心思将我送到了甄娘娘身边。”
　　“甄姐姐……你是说……”那一刻仿佛很多疑窦都有了解答。
　　“甄家从来忠于王爷。”
　　甄家如此，那么贾家……许许多多的线索串了起来，终于得以分明。皇帝对甄昭仪的猜忌，对我的冷漠，祖母的叮嘱……
　　这一切不过是一盘棋罢了！
　　宫外头的人，密谋举事。宫里头，亦有接应。他们究竟有怎样的谋算？送我入宫，是想试探皇帝心意；过了这些时日，想让我承宠，是想向皇上表忠心。至于是真的忠诚，还是拿我当作阴谋的幌子，我不得而知。最让我心寒的是，尽管我明白，我不过是家族荣宠的棋子，可他们竟然将这一切都瞒着我。甄昭仪、白檀、祖母……天知道还有多少人蛰伏在这个王朝的阴暗面，为那场惊天大案而不平着。
　　义忠亲王，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化为尘土后，仍有人能为他忠诚如此。
　　那么我呢？
　　我该如何自处。
　　八月十六的那个夜晚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我的隐约的惴惴不安变为了现实。而皇帝对我，并不曾属意。我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幸运的是我或许可以离这样一个漩涡远一些，不幸的是，这场我没能看清的棋局里，我或许无力保全贾家。
　　不论经历了怎样的悲欢，宫里头的人还是得光鲜亮丽的过下去，簪环脂粉永不会背叛我们这些失意的女人。太后听闻了那日在永福宫里头的事，也只是一笑了之，她道：“这世上的事从没有能说得准祸福的，你不要得失心太重便是了。”
　　自然，甄昭仪与我从此也多了一分心照不宣。她与我长谈一夜，不过也只是同我说了白檀的身世。至于这些年，甄家、贾家、乃至“他们”，从前做过什么，今后又要做什么。甄昭仪不对我言起，我也不愿多问。我知道，她希望我知道的越少越好，这样，若他日大厦倾覆，我或许能因为无知保全性命。
　　“元春，你只要记得，我永远不会加害皇上，更不会做出那等悖逆人伦的谋反之举。只是，许多事……甄家不能只在一头冒险，贾家也是一样。“
　　我们再未提起过。
　　“你知道，为何江容华的胎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追查却不了了之？”
　　皇长子生母庆贵嫔陆氏难得到衍庆宫来，她是个多话的人，今日的语气中更含了一份讥诮。
　　“这我却是不明白了。”甄昭仪只是含笑应答。
　　“她稍稍凑近了些：“原是她自己，信了什么民间偏方，喝了能易男女的转胎药。也不知道在宫外头找了什么江湖庸医，一副药喝下去……”她低低笑了一声, “这样的大罪，赐死了也不为过。还是人家昭华夫人有手段，不知怎么在皇上面前糊弄了过去，可惜这小江氏是要彻底失了圣意了。”
　　“她真有这样糊涂？”
　　“嗨，那江寄芸成日在人前头还装一装温柔贤淑的样子，她那侄女儿的性子可是人尽皆知的，荣华富贵四个字几乎写在脸上的。为了生个儿子，什么事儿做不出来呢。”
　　甄昭仪尴尬笑了笑：“到底姐姐是有福气的。”
　　庆贵嫔说起孩子又絮絮讲了许多，我自然也插不进话去。
　　忽见得昭仪的贴身侍女朱蔻进来，福了一福，道：“娘娘，方才太后宫里来传话，良嫔娘娘有了快三个月的身孕，皇帝下旨晋为容华，明日就下旨了。”
　　甄昭仪合掌喜道：“这紫云妹妹也真是太能沉得住气了，这样大的喜事，竟也不声不响了瞒了咱们三个月！”
　　众人一时都向良嫔的永安宫中贺喜去，良嫔的气色尚好，只是瞧着有些累，她仍是淡淡地迎来送往，并无太多喜色。
　　“元春，我是怕。”
　　“没事的，有太后，有甄姐姐，有皇上，娘娘定会平安生产的。”
　　一天过去，贺喜的人也散了。我留在她宫里，同她一起分享这份喜悦和担忧。
　　良嫔轻轻抚着平坦的小腹：“我从未想过会有这个孩子，皇帝对我恩宠不过稀薄，不过他既来了，我便拼了命也要保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