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元春传》江茶茶

8、琴弦断

　　“原本以为李贵人的得宠只是皇帝的一时兴起，不想她倒也是个有本事的。”夏末秋初的天气最让人难受，总觉得湿热烦闷，甄昭仪邀了我到她宫中品茶，并有各色冰镇的凉点。她用银勺搅着玉碗中的酸梅汤，“我瞧着她也是个有志向的，礼数也周全，只是心高，不太同咱们走动，总是三天两头往永福宫去。”
　　敦嫔身子已好了大半，却仍不敢碰凉的，只是喝些玉绿茶消暑气。她听上去仍有些气弱，道：“姐姐也别为这起子人气坏了身子，她巴结那江夫人便让她去，我也不信她们能给她什么好。”
　　甄照是个直心肠的人，我素知她不过是一时口快，也并未动气。她仍是冷笑道：“这却也是奇了，江容华压着她只封了个贵人，她却成日上赶着请安喝茶的，当真是不记仇。”
　　我还未说什么，甄昭仪突然话锋一转，向我道：“元春，你入宫也许多日子了，可有承宠的心思么？”
　　她问得直白，我亦措手不及。我知道总有一日我将面临这样的选择，或者，并非是我的选择。
　　“眼下……我还不熟习宫中规矩，况且我资质平庸……”
　　“若说人品、样貌、家世、才学，你哪样都要强过那李氏去，便是……便是比之紫云来也是不逊色的。太后同我的意思，如今你入宫也半年多了，在宫中侍奉得也周全，你也渐渐大了……不过，还是要问问你的心思。”
　　我不知该如何应答，我不是未曾思虑过自己的前程，只是她的试探来得这样快。
　　我身负贾氏一族，乃至无数世家大族的命运，可我从来只是浑浑噩噩在这宫中度日，或许我是下意识逃避罢，想永远在被人遗忘的角落躲避着命运的选择。可是，如今新人接连承宠，江氏的气焰又高涨，是时候到了甄氏与太后不得不扶持我的时候。
　　难道那个温润儒雅的男子真要成为我的丈夫么？
　　我从未对人说起过我的忧虑，即便是与我最为亲密的抱琴，其实我自小并非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儿，十几载人生也不过是活在旁人为我编织的华衣中。要我做个闺门中的贤淑女儿，要我做个弟妹的慈爱长姊，要我做个进退有仪的女官……我做得到，也做得好。可是要成为妾侍，全凭着他的喜怒与眷顾活着，我怕这样的未知。我从不知道何为男女情意，更不懂得如何取悦于这个我完全陌生的男子，他虽然清雅温润得像个书生，可他也是个杀伐无情的帝王呵，义忠亲王一案便是伴君如伴虎的佐证。
　　我怕，我做不到，我怕我负了旁人对我的期许，更怕一步走错便坠入深渊。
　　见我怔怔出神，甄氏只饮了一口酸梅汤，道：“元春，你心里明白，早晚要有这一天的。”
　　我仍是不语，只觉得周身发冷，浑然不似在这暑热天气。
　　她叹道：“你啊，敏慧有余，却最缺了一份决断。你从不知自己想要什么，也从未真正看得起自己过。你是怕么？”
　　我点点头。
　　“别怕，我会护着你。”
　　自入宫来，甄氏便对我多有照拂，她又是寻常女儿所没有的阔朗胸怀，我也一直将她作半个姐姐般相待，即便如此，她这样温柔笃定，仍是让我颇有些感动。我知道嫁与帝王家是我逃不掉的命运，可若有甄照的真心扶持，想必我也会少许多哀怨的漫漫长夜罢。
　　转眼便要到了中秋，宫中重视节庆，因着公主诞生并江容华有了身孕，中秋夜宴更是极尽豪奢。宫中各处日日忙乱，色色斟酌，点缀妥当。展眼到了中秋，天子于御苑的桐风台上设宫宴，桐风台建于御苑深处，地势颇高，可一览园中各处胜景。桐风台上金风微凉，宫殿内外皆系着水晶玻璃各色宫灯，诸灯上下争辉，更映得殿中晴彩辉煌。太后与甄氏商议，不若借着夜宴之机，将我引荐与皇帝。
　　甄照知我擅琴，便寻了一架晚唐的“飞泉琴”，她道我若在夜宴上奏一曲，必是绕梁三日，也能得到天子青眼。我只好应了她，心下却有十分疑虑，总觉得这样过于投巧，况且琴为知音而奏，这般以琴艺献媚邀宠，实在非我平素性情所许。
　　“飞泉”是名琴，发音温劲沉细，真可称为“高山玉溜，空谷金声”，每每抚之，总有苍润停匀之感。这样的琴，究竟是要被我这庸俗的琴家所负了罢。
　　玉寿听闻了此事，只是不置可否道：“你有这样的心思，我便成全了你罢。”
　　及至开宴，宫中有南曲女班一出升平宝鉴唱罢，便听得玉寿公主笑道：“皇兄，我近日得了一稀世珍玩，乃是晚唐的连珠式“飞泉”，其清润世无其二，皇兄可愿一赏？”
　　皇帝笑道：“不想玉寿竟成了琴家，你的琴艺难不成大有精进了？”
　　他身旁的昭华夫人亦笑言：“不想长公主竟有如斯雅好。”她今日穿了玉色浮光锦对襟大衫，更显得温雅高贵。
　　玉寿笑道：“皇兄又取笑我，我便是小时候淘气了些，在琴艺上平常，可如今我拜了一个好师傅，琴艺是远在我之上的……不若今日便让她代我抚一曲，也省得我这拙艺，玷污了这“飞泉鸣玉”之名。”
　　“朕的后宫之中，竟出了一位琴家？也罢，你存心躲懒，朕便饶了你，只是今日定要同赏这名琴之雅音。”
　　我正站在太后身旁侍宴，玉寿便绕过玉阶到我身前来，只作势作了一揖，道：“弟子这厢请了。”
　　玉寿的举动引得众人皆笑了起来，只是我能感到殿上的目光都集聚在我身上，此时的嫔妃，应是各怀心事罢。我自入宫来，活得像个无声无息的影子，惊诧、嫉恨、欣慰……贾元春今日的大出风头，不知又要掀起多少波澜。
　　我的手心冰凉滑腻，只携了玉寿的手到阶下见礼，皇帝自然是免了，又搬了飞泉并琴桌琴凳来。
　　我瞥了一眼甄昭仪，她只微微笑着，我心下稍安，在琴桌前坐定。龙椅上的皇帝，像一团灿金的云雾，却好似千钧之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今日虽穿着寻常不过的女官服制，却也花了一番心思。云髻精心盘起，虽无簪饰，更显得乌云般浓黑，我只薄施脂粉，衬出眉如翠羽、肤如凝雪来。这几日白檀为我以玉簪花粉敷面，以求肌肤有不加矫饰的光洁，甄昭仪亦叹服白檀的心思细腻入微，这样的妆扮更有近乎天然之美。
　　一抬手转了两三个音，方寻得一丝平静，正欲再弹，忽听得座下一声闷响。
　　我一惊，琴的武弦便生生断了，这是大为不祥之兆，我还未来得及多思，循声看去，只见江容华昏了过去。
　　殿上登时大乱，不想今日这样费心安排，竟遭此突变。可我心中此刻却充满了说不出的轻松。在我心中深处，到底是不齿于像个戏子般以琴艺获宠罢。
　　江容华身怀皇嗣，这样突然昏厥，众人连同皇帝自然知是不好，殿上再无人理会我。到底是甄昭仪，命人通传了太医，又让小太监将江容华挪到侧殿。皇帝、太后并一众妃嫔，自然也无心宴饮，一并到了侧殿去。桐风台殿宇宽敞，嫔妃们又是盛妆，奔忙起来，只听得殿中珠玉摇曳之声清清冷冷。
　　昭华夫人再三催了太医，却因桐风台偏远，一时医官不到。皇帝只携了她的手，温言道：“咱们的孩子一定不会有事。”她紧锁的眉头方舒展了些，满屋子妃嫔此刻更是各怀心事，却也都是不住念佛并宽慰皇帝。
　　咱们的孩子？他话音方落，甄昭仪嘴角便勾出一个讽刺的笑，又无声无息地消逝，除了我竟无人察觉。
　　良嫔与我远远站在殿门口，她悄声问我：“可为憾事？”
　　我知道她是何意，也只言道：“反而松了口气。”
　　“有许多人是不盼着这孩子出世的。”她将声音压得更低。她是个冰雪聪明之人，我自然明白她言下之意，江容华年轻体健，这样突然昏厥，又是众人齐聚的宫宴上。
　　嫔妃们身居宫中，长日无聊，争风吃醋久了，或许也能变成你死我活的争斗。女人的心思狠毒起来，祸及无辜幼儿，这正是前朝后宫再寻常不过的秘辛。如今发生在眼前，不能不让人畏惧，方才宫宴上推杯换盏的如花笑靥，不知哪一个包藏着蛇蝎心肠。
　　我向殿内张望，只见得重重锦绣帘幕内的华美人影。我与江氏姑侄并无过节，甄氏虽与她素来不睦，然而这个骄傲的宠妃仍是个少女，她遭此横祸，倘若失了孩子，尚不知今后该如何面对。
　　不时太医赶来，众人为避嫌皆出了殿外，之有昭华夫人并皇帝、太后留在殿内。方才殿内无人敢动气，出了殿门便窃窃私语起来。良嫔不愿与她们谈论是非，便远远站在廊下，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绣莲叶的夹衫，配着奶绿嵌银翡翠头面，见之忘俗，她素来都是如此不喜妩艳，却独独有一分难得的简素清净。
　　这宫中上下，一夜俱不曾睡。
　　“是这孩子没福了。”太后看不出喜悲，只是声音更加苍老。
　　皇帝因着她骤然失子，自然大恸，并命人彻查宫宴上她所饮所食，可蹊跷的是并无任何异样。昭华夫人更为悲痛，李贵人便借机自请侍疾，搬入了昭华夫人的永福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