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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凤来仪(中) ...

  •   祖母为我拂去脸上的泪水,嗔怪道:“元丫头都是大人了,慈宁宫的侍书女官,还这样爱哭。”
      母亲亦垂泪道:“我的儿,入宫这么久不得见,可想杀我了。”
      大伯母叹道:“好孩子,在宫里这么久,回回掌事太监来宣旨问安,咱们家人都关切你在宫里当差过得还好不好。”
      “我过得很好,太后待我宽和,甄姐姐也待我极好,如亲生姊妹一般。”
      “甄丫头那孩子的心性我是知道的,不会错待了你。宫里头消息往来,也都是她遣人告知于我,你的事,我都知道。”祖母道。
      入宫这几年,的确是发生了太多,一时我竟不知从何说起。
      “我看那冯家的女孩儿,落魄至此。越发觉得当初不让你做嫔妃是明智之举,后来……你也没能入皇上的眼,起先还遗憾了一阵子,到了今时今日,我想,这对你而言是最好的。”
      “孙女也是不愿意做嫔妃的。”
      “老太太,总不能教这孩子在宫里头熬一辈子,就算是做了宫令,又能怎么样呢?依我看,甄家娘娘做了皇后,有她照拂,元丫头总能做个四品之上的嫔妃,也算是安稳了。”闻得此言,母亲有些心急。
      “冯紫云是太后的亲侄女,皇上亲封的容华,又有皇子,一朝皇帝疑心,莫须有的案子,过得比庶人还不如。这是你想要元春过的日子么?”祖母语气仍是和蔼的,却严厉坚定,母亲只得噤声。
      “我已同皇后说了我的意思,为你赐婚,做一个闲散王爷的正妃。仍是尊荣显贵,却不必在这深宫里苦捱。你又是女官,熟悉宫中规矩,出身、性情、品貌、才德,哪一点都配得上。”
      “我……我从未想过这些,宫里头当差,不过是混过一日算一日罢了。”
      祖母携我手坐在榻上,道:“如今朝中未婚配的宗亲王爷,只有两个。北静王爷是皇上的亲弟弟,年纪同你相当,人品俊秀,又年轻;南安、西宁两亲王已婚配了,东平王妃去年刚刚过世,且王爷已年过三十,也不妥。”
      “还有一个呢?”母亲道。
      “忠顺王爷是皇上的亲叔叔,一生不得志,因着义忠亲王的事反受了重用。他的长子是将来也要袭了他的王位,如今仍未娶妇。”
      伯母道:“老太太的成算果然是咱们比不上的,咱们只觉得做宫里的娘娘尊贵,做个王府的正妃却是好出路。”
      母亲和伯母正欢喜,我却道:“老太太,我非要嫁个什么王室宗亲么?”
      母亲有些惊异:“怎么,你不愿意?”
      我抽开祖母的手,到塌前跪下:“若问入宫前的元春,愿不愿做个天子嫔妃,做个宗室贵妇,我想我是愿意的。因为从小所有人都同我说,那才是天下至尊贵的女子,那才配得上我。可入宫这么多年,冷眼旁观了许多事,有人得志,有人失宠……君恩难测,即便是嫁入什么王府,可在深宫里长起来的男人,又有几个是重情义的?深宅大院里头斗一辈子,和在宫墙里寂寞一生又有什么分别。老祖宗,我不想做什么劳什子嫔妃、王妃,就让我在这宫里做个白头女官罢,或者二十五岁出了宫,找个清白的读书人家嫁了,一家子天伦之乐,不好么?”
      我言辞激烈,伯母和母亲呆住了,祖母一时竟也无言,叹道:“我不想你是这样的志气……”
      良久,她叹气:“十年以前,跪着说出这番话的,是我的敏丫头。”提起姑姑,不知怎得,祖母眼里泛起来了薄薄的泪。
      “您从了姑姑的愿。”
      “是,所以祖母不能应了你。你不是你自己,你要为了贾家……”
      “姑姑便不姓贾?”我脱口而出。母亲怒道:“元丫头,不许顶撞老太太!”
      祖母叹道:“无妨,你姑姑的确姓贾,是当年我一时心软,让咱们贾家寸步难行了多少年。你恨我或者怨我,我不会再犯一遍这样的错,好丫头,元丫头,就当是咱们家对不住你。我不能为你选一条容易的路,但我为你选了两条难路里,坎坷少一些的。皇后过一阵子就会为你指婚,到时候,你要风风光光从宫门里走出去。”
      母亲劝道:“你珍大哥哥、珠大哥哥……乃至往后琏儿和宝玉的仕途经济,可全在你一个人身上了。”
      我心中委屈,咬牙道:“怎么贾家的爷们,这样不中用了。”
      祖母道:“非是中用不重用的道理,一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命数都是一样的,谁也脱不开谁。元春,在宫里好好想想自己的前程罢。我们都是你的亲人,绝不会害你。”
      忙忙乱乱一天过去,入夜后,我坐在榻边久久不愿入睡,抱琴道:“姑娘该睡了,明儿还有命妇进宫呢,凤仪宫那边也是要去的。”
      我叹道:“心里乱,睡不着,我再看一会子书。”
      抱琴道:“这阵子宫里头事多,姑娘心里头也不太平,只是要仔细着身子才是。今儿咱们家老太太和两位太太也入了宫,好容易见一回,怎得姑娘还不欢喜呢?”
      抱琴是我从贾家带来的的丫鬟,自小一处长大,在我心中是半个姐妹也差不多。白檀安稳体贴,得我重用,但在感情上终究是抱琴能解我心意。然而抱琴的天真有时也让我很难同她说起心里话。
      “我哪里是不欢喜了,只是白天迎来送往累着了。想一个人静一静罢了。”
      正同抱琴说着话,忽听得水晶帘动,是谁在这深夜不通传而来。未见其人,先听得玉寿娇滴滴的嗔怪:“你们长生堂的奴才真正没规矩的,这才什么时辰,外头静悄悄全歇下了。”
      她穿着一件水蓝缎织暗金对襟短袄,下着月白绫裙,只松松挽了个倭髻,不饰簪环。她生得身量娇小,容貌又有幼态,已近三十岁的人,筒身一眼瞧上去仍像个无忧无虑的闺中少女,我注意到她脸上淡红的掌印还未消退。她进来见我盯着她颊上的伤,一面自在地坐下,一面若无其事笑道:“无妨,是孤那皇兄的恩典,孤替定和丫头说话惹了他不痛快,雷霆雨露都得受着。”
      “天子家事,臣不敢妄言。”
      她慵懒地伸一伸臂,如小猫一般轻巧地甩掉绣鞋,整个人蜷进罗汉榻的绣枕堆里,半歪着身子,抱琴早已端上茶来,玉寿笑道:“这样晚了喝茶作什么,给孤端一杯热热的牛乳来,多热一会,热透了才好。”
      她见我半日不说话,隔着小方几推了我一把,道:“你这个人就是这一点没意思,闷得很。”
      我心中烦乱,道:“臣有些乏了,恕臣失礼。”
      玉寿瞪大小鹿一样的双眸盯着我,半日不说话,忽然失声笑了出来,道:“怎么,孤还以为全天下,就单是咱们皇家的一家子不像一家子,原来你们宫外头,一家人见上一面也不开怀,孤心甚慰。”
      我有些恼了,道:“殿下夤夜来访,是为了拿我寻开心么?”
      玉寿才知我真是有些心烦,柔声道:“好元春,我是见你不痛快,向说句玩笑话逗你开心。我也同你一样睡不着,想着来瞧瞧你。听说荣国府的老太太和太太今儿都来了,皇嫂还让你们去偏殿说了一会子体己话?”
      “是。”
      “那……”,玉寿有些小心翼翼,“你……你姑姑有什么消息么,我给她写的信,她很久不回信了,姑苏山遥路远,你们娘家可有她什么消息没有?”
      今日所说的“体己话”,都是议论我的前程,虽提起了姑母,倒也未曾提起她现状,我只得道:“言语仓促,倒也未曾。”
      玉寿低下头,咬着下唇,手上不住绞着帕儿,半日才道:“我……听闻她不太好。”
      “怎么了?”提起姑姑,我忽然有些悬心。
      “她的儿子,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夭折了,我不知道是什么病,只是听说只有两三天的功夫,便……她一定伤心坏了,她心思软,受不了这样的事。我以为你家里头会同你说,她怎么样。”
      难怪祖母提起姑姑时情动,我一时有些自责,不该触及她的伤心事。
      “我家里人他们未曾提起姑母失子,怎会是这样?”
      玉寿有些失神,道:“上天对她好不公,为什么偏偏是她要承受这一切呢。”
      我知道玉寿和姑母的感情非同寻常,但不想她会伤心成这个样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呆坐在那里看着泪珠一颗颗从她还未消肿的脸颊上滚下。
      过了许久,我开口道:“姑母一定是很伤心的,但我想她身体尚安好。公主不必太过挂念。”
      玉寿道:“你不懂她,寻常人会伤心坏了大病一场,病好了,人也就好了。可是她会把所有委屈憋在心里头,化成泪默默流出来,泪流尽了,心也就死了。”
      “若是公主不放心姑母,大可以召她再入宫侍奉一阵子,一同陪伴着,也好为她解忧。”
      “我又有些不敢见她,我怕……”
      “公主在怕什么?”
      她勉强一笑道:“没什么,你这是个好主意。我回去想一想。罢了,夜深了,不扰你的清净。宫里头人人喜气洋洋,我想着也就你这里可以一哭。去了,别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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