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元春传》江茶茶

17、凤来仪（下）

　　“邬贵嫔册封的时候，好大的阵仗。那凤冠上的流苏，她看不上内务府的珊瑚珠。用了自己体己里的南海珊瑚红珠串成的，嫣红灿烂，甚是夺目。把严婕妤和宁嫔衬得竟和丫鬟一样。”锦秋摇着宫扇，闲闲向皇后说起那日册封新晋嫔妃的琐事。生育了二公主后，日子好过了些，她性子也比起从前活泼爱笑了。
　　“当真是你嘴坏，不过几颗珠子，怎么就把人衬成了丫鬟。严婕妤风雅清秀，宁嫔美貌艳丽，怎得会被压下去呢。”皇后淡淡道，但眉头已有几分紧缩。
　　“哎，这邬贵嫔也真是的。虽说是南海藩镇的千金，终究在宫里是个妾妃，和咱们是一样的。如今不过是个册封礼，就这样乔装作致，唯恐人不知道她的显贵。并非是臣妾多嘴，娘娘要提防她啊。”
　　“我知道你的心，是为我好。罢了，横竖我想她是高门贵女，有分寸的。”
　　锦秋讪讪道：“姐姐如今终于正位中宫，臣妾等都为娘娘欢喜。太后也因着贾大人同您亲厚，又想着您初封后，进退礼仪等诸事繁忙，凤仪宫里忙不过来，把贾大人改调为凤仪宫的侍书女官。想来，贾大人也能自在些，娘娘身边也有个得力的人了。”
　　我笑道：“这有什么呢，都是臣应尽的本分罢了。”
　　皇后道：“从前就是咱们几个亲厚一些，如今又都能聚在一块，再好不过了。我只是可怜紫云，那永安宫里比冷宫还不如，外头赫赫扬扬花团锦簇，她那里呢，一日复一日的幽闭着。”
　　甄照极少提起紫云，即便说起也不过是些明哲保身的话。今日忽然说起她，倒有些古怪。
　　我道：“尊您的旨意，里头的一应宫分月例，都还是照着容华的身份。只是……难保没有克扣一类的事，但还是能过得去。只是冯容华心里的槛儿，不知能不能过了。”
　　“她面上淡淡的，心志却坚强，又还有皇次子……她不会想不开的。”
　　我趁机道：“娘娘，不然……如今乾坤已定，这事疑团诸多，又是个莫须有的罪名，多少有些仓促，咱们不如好生查一查罢。”
　　皇后抬眸，冷冷看了一眼坐在绣墩上的我，道：“本宫……何尝心里没有疑云。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如今紫云孤立无援，谁要加害与她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再这样拖下去，她还能活到沉冤昭雪的那天么？
　　“可是此事……或许另有隐情呢，为什么冯姐姐有孕又得宠，皇上就要因为一件莫须有的事废弃了她，我想……”
　　“既然知道有隐情大可不必多问。贾侍书，有些事不是你该过问的。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数，你操心你自己的便好。”她声音虽柔柔的，但却含了些不快。
　　我只得颔首道：“是。”
　　她又似想起来什么一般道：“你们贾家的敏姑奶奶要省亲，玉寿公主请她入宫来小住。你替她多准备着些。到底也是你姑姑，过去见一见叙叙旧，也是好的。”
　　我起身谢恩，道：“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她道：“罢了，你们都去罢，本宫乏了，要去眠一眠。”
　　不知怎么，封后以后，甄姐姐有些地方便有了说不出的变化。于我，她更像个皇后了，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层薄薄的冰。
　　一月后，江南御史妻，贾敏入宫。
　　阔别多年，她出嫁时我不过是个孩子，如今也快到了双十年纪。她更是韶华斯盛的年纪，她仍是这样芳华绮貌，却是憔悴不堪。面上虽敷了粉，也能看出眼下深深的凹陷，是哭出来的。
　　见她下轿，玉寿诚然不顾什么规矩体统，只是扑了上去，二人紧紧相拥垂泪无言。玉寿哭得妆容斑驳、鬓发散乱，沾脏了姑姑的诰命大衫。良久，玉寿公主才平复了些许，道：“敏，你总算来了。”
　　姑姑这才看到了玉寿身后的我，她擦一擦泪，笑道：“元春……你长得这样大了。”
　　我心内也一阵酸楚，道：“敏姑姑……”
　　玉寿又悲又喜，不管不顾携了手就要和她同往章润宫内去，可是姑姑却轻轻抽出手来，道：“容臣妾，先向长公主行大礼罢。”
　　玉寿破涕为笑道：“你当真是糊涂，和我还就这样的虚礼么？”
　　姑姑含笑道：“如今，臣妾是外臣亲眷，公主乃皇室宗亲，失了礼数，被议论的并不止咱们二人。”
　　玉寿道：“好。”
　　姑姑向她行了大礼，方才起身，二人携手入章润宫去。
　　玉寿道：“你那小女儿呢？怎得没带过来？”
　　“她还小，又是胎里带来的孱弱，上京一路颠簸辛苦，我怕孩子有闪失。还是留在姑苏家里我安心些。”
　　“家里人都见着了？”
　　“都见着了。住了十来日，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玉寿道：“你需要这样走一走，回到京师来，换个心境。”
　　二人是年少挚友，一相见就有说不完的话，连我这个内侄女都有些多余了。
　　我三人到了玉寿寝殿内，玉寿屏退左右，道：“可自在些了。”
　　姑姑笑道：“是。瑚儿，你没有变。”
　　玉寿一笑，道：“我是个活在旧事里的人。”
　　姑姑看向我，道：“如今，该称一声侍书大人了。我入宫时在公主身边伺候，不过是个赞善，你却成了从二品的凤仪宫侍书，可见比我有出息多了。”
　　我道：“姑姑，我也不过是顺着我的命数一步步走罢了。”
　　“我很庆幸，你没有作嫔妃。”
　　玉寿多少知道些内情，觉得有些尴尬，插话道：“嗳，不说这些无聊的。这些年没见了，还是什么公主女官嫔妃的，多没趣啊。”
　　姑姑道：“不就是这样么，咱们年轻时的那些风流雅致，都是些绮梦罢了。如今都成了婚，做了人妇，日子，也渐渐就剩下些平淡的计较了。”
　　玉寿道：“林大人呢？怎么不陪着你一同来？”
　　“公务繁忙，女儿又还在家里头，便不教他来了。”
　　玉寿仿佛有些得意，笑道：“那才好呢，他来了也是碍事。”
　　姑姑亦笑道：“正是这样呢。”她穿着一身诰命的大礼服，凤冠霞帔，光华璀璨，更衬得她清瘦，教人看了心疼。
　　玉寿挽一挽袖子，为她摘下凤冠，放在小几上，道：“没得戴这些劳什子做什么，累人的很。太后身子不爽，蠲了你的请安，皇后那儿去过了罢？”
　　“嗯，去了，皇后娘娘很客气。上回相见，她还是东宫侧妃，如今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玉寿道：“是了，起初皇上属意她为后，咱们倒是惊诧了一阵子。后来想一想，实在是宫里无人了。昭华夫人再得宠，那家室拿不出手来，陆氏也是个着三不着两的，剩下那几个年轻的……若不是冯紫云坏了事，或许还能争一争，她一坏事，便也就无可争议了。”
　　姑姑道：“瑚儿，我的身份不该听这些。”我亦低头不语。
　　玉寿笑道：“罢了罢了，你们姑侄俩都是小心的人。如今元春在凤仪宫行走，多小心总是没错的。”
　　姑姑携我手道：“入宫这几年，元春过得还好么？”
　　我眼眶有些酸，几乎要落泪，道：“极好。皇后娘娘和公主都很照应我，太后娘娘也是的。在宫里头，差事也清闲，身份也体面。在宫里过得，很顺心意。”
　　姑姑叹道：“这宫里从上到下，谁是真的顺心意的呢。其实宫墙外也是一样，天下的女儿家，一辈子顺不得自己心。”她从前不是个如此多愁善感的人。
　　天色渐晚，玉寿留姑姑与她同住，我便也跪安回了长生堂。一别经年，我与姑姑都再不是闺阁中无忧无虑的女儿家，不禁教人感叹命运的无奈。姑姑已为人妇多年，夫君也是爱重她的，今日一见，却也是眉头深锁无端愁绪，想来，也未必有外头看起来的一般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