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元春传》江茶茶

11、寒冬至

　　鲜少面露喜色的太后，这几日亦因着紫云的身孕春风和煦了起来，对我们这些随侍的女官也多了几分和蔼。太后对我，素来是淡淡的，这几日闲下来时，竟会同我说些话。我不同于在跟前成日贴身伺候的宫女，倏尔得了太后的关注，竟也有些惶恐。紫云自有了身孕，小江氏的例在先，万般小心谨慎，几乎不踏出宫门一步。皇帝对她热切了许多，她也仍是淡淡。
　　紫云如今成了容华，又与小江氏平起平坐。她虽淡泊，到底也让她们忌惮，纵然是有太后作靠山，可这后宫江氏经营多年，多少是要防备的。为了避嫌，嫔妃女官们也自觉不再往永安宫多走动。昭华夫人几次派人去问安，都被宫女客气地拦在寝殿外，饶是如此，她也不敢在皇帝面前多言。
　　又是一年冬将至，九月底便很冷。宫中主仆都将冬衣收拾出来，预备穿着。我也不例外，女官的衣裳应依服制规矩，但抱琴总会将一应常服与礼服的衣领袖口处的风毛再打理一遍。白檀则更细心些，为我缝了灰鼠里子的护手，外头用雪青的素绸，即便是外头用也不显得华贵。中秋夜宴后，宫中知道我的人越发多了，又因着国公府小姐的身份，行事不能不谨慎。
　　其实太后年节的赏赐是很丰厚的，甄姐姐也常赠我些簪环衣料，但我从来不着那些华贵的衣装，生怕染上祸事。宫中妃嫔本应忌惮我，因着冯紫云的身孕，倒也浑忘了这一回事。我便越发谨言慎行，不敢多行一步，多说一句。
　　那日正为太后拟赏赐各府老夫人们的重阳节礼单，自然少不得宁荣二府，太后提了一句，又看了一眼我，淡淡笑道：“这是侍书家里了。”
　　我停笔，恭顺道：“是，臣替祖母谢过太后挂怀。”
　　“你祖母是个脂粉里的男儿。哀家年少时曾与她有过几面之缘，史家的姑娘里，她最出色，待人接物如行云流水一般。贾敏姑娘得了她的灵气，却不如她气度宽宏。你这孩子有她的稳重，但要有她的从容，还要多历练些。”
　　难得听太后说起祖母，我心中一阵伤怀。重阳佳节，原本应承欢膝下，却因宫墙阻隔，不得相见。祖母的才能，我又何尝不知不晓，只恨不能多侍奉她几年。
　　太后今日兴致好，又说起来了从前，脸上难得有了几分光采。她道：“昔年哀家在闺中时，也是个爱说笑的，我们家又是武家，没那么些个繁文缛节的，和几个兄弟们也都一般教养的。只是入了宫，不得已改了性情。紫云虽温婉，那股子执拗也是随了我们冯家的人。武将嘛，宁可流血，也不肯低头的。”
　　“太后和容华都是福泽深厚的人，又是血亲，性情自然也是相像的。”
　　“哀家从前就和哥哥嫂子说过，咱们紫云，是要照着皇后教养的。故而她的行走起居，都比家里其他姑娘不同，自小就有宫中的姑姑教导礼仪。这孩子也是个有福气的，我还焦心她不肯争宠，倒也有了皇子，可见是神佛眷顾了。”
　　太后又冷笑：“列祖列宗，佛菩萨们都看着，那失了德行的嫔妃，怎会有绵延子嗣的福泽！”
　　紫云后来也同我说起这桩事，她笑道：“我从不想做什么皇后，父母和姑姑都有厚望，我反而觉得累极了。从前不想，是觉得皇后之责重大，宫中规矩繁琐。如今入了宫来，更觉得昭华夫人荣宠之下，便是做到了皇后高位，也要同她争斗，更觉得无趣。”
　　我叹道：“你肚子里这一位甫一降生，你便是不做皇后，昭华夫人也怕是要忌惮你了。你不想同她斗，也是躲不过去了。”
　　“所以呀，宫里头人人说，生个皇子有福。我却觉得是个公主才好。又贴心，又不必忧虑遭人嫉恨。锦秋姐姐的钟丫头多招人疼，长公主爱得不得了，一日不肯离了，比在生母那里还多些。”
　　“也好，敦嫔娘娘家世位分都不出众，能得玉寿公主怜惜，也是好的。”
　　紫云道：“总是说这些教人劳心的话，你也不怕累着我。不如咱们出去走走罢，我也好散散心。”她从榻上轻盈地起身，像个少女般活泼。我吓得忙搀住她，她笑道：“不打紧，我们冯家的女儿，没娇弱到这个地步。”
　　饶是如此说，终究还是选了一条少有人行径的路，又有五六个宫人跟着出了永安宫。紫云这些日子脸颊上添了几分丰韵，倒显得神采很好。她已过了害喜的时候，如今的身子倒是最为强健的。她许久不出宫，挽着我竟有些少女般雀跃。
　　永安宫清净，少有人行径此处。今日却也是奇了，宫巷中迎面竟行来了李氏。小小一个贵人，出门排场倒是不小，竟有七八个宫女太监随侍，排场压过了冯容华。她远远便瞧见了我们，倒也不避让，行到跟前，才漫不经心见了一礼：“容华安。贾侍书安。”
　　她原是诗礼人家出身，为人虽然令人不齿，一身的气派打眼看过去也是不俗气的。暮秋时候，她还穿着妃色的薄衫，上头绣着枯老的红梅枝，颜色虽娇艳，意境却料峭脱俗了。头上斜斜别了一只玛瑙雕刻的簪子，是红梅花瓣的形状，大有呼应之趣。
　　“李贵人今日如何行到我这永安宫来了。”紫云不欲与她客套。
　　李氏笑道：“这便是巧了。我今儿正想来瞧瞧姐姐，同姐姐说一说话儿呢。”
　　紫云面色冷淡，道：“我正要出去，平日也不见客，多谢贵人的美意。”
　　李氏倒也不以为意，仍热络道：“不然，我陪着姐姐走一走，也是好的。”
　　紫云方要再说话，我按一按她的手，她才变色道：“罢了，回宫罢，李贵人请。”
　　落个不识礼节的罪名便不好了。况且李氏如今依附江氏，纵然是相互看不顺眼，也要留几分面子。
　　自小的乳母周姑姑早就上前去紧跟着李氏，我知道，这是鉴一鉴她身上有没有熏着能损生育的药香。人心难测，不得不防备。
　　到了正殿，紫云命人上了茶，便在正殿端坐，一言不发。李氏讪讪，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只好先开口道：“贵人一路过来可冷不冷？”
　　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道：“还好，我素来体热，瞧着单薄，是不怕冷的。”
　　紫云面色才缓和了些，道：“李妹妹纵然是不怕冷，也用些热茶暖一暖罢。”
　　李氏道：“多谢姐姐。”
　　一时三人又无言相对。
　　李氏只得开口：“说起来，我家姑爷是侍书大人的胞兄呢，可巧咱们又一同在宫里侍奉。
　　最烦她提起这一桩事，朝中大族人口繁杂，有姻亲者无数，偏她时不时说嘴。我虽不悦，也只得赔笑，道：“是了，大嫂子是个难得的贤惠人，我们家也都称赞她。”
　　“我们李家深知针凿纺织为女儿本分，这一辈女子，都从丝字为名。两位姐姐若是不嫌弃，往后不必客套，称我为绡儿便是了。河伯轩窗通贝阙，水宫帷箔卷冰绡。便是妹妹闺名。”是了，我那大嫂子闺名为纨，是从丝字的。
　　紫云道：“纨姐姐我曾见过的，是个稳重的人，通身是长房宗妇的气派。”
　　又闲谈了一阵，紫云虽和气，态度仍是冷淡。今日一见那李氏，倒真不如从前那般可憎，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官宦人家的女儿。通诗书，也知礼节。她原本应和我们是一路人的，只是如今与江氏交好，只得各走各路了。
　　“看姐姐孕中安好，妹妹便心安了。天色渐晚，妹妹先行告退。”
　　紫云道：“好，路上小心些。”
　　李绡方欲转身，忽然有些犹豫，片刻，她用极轻的语气道：“冯容华娘娘……”
　　紫云抬眸，道：“怎么了？”
　　“娘娘孕中若是想吃些点心，要谨慎些……特别是娘娘素爱的山楂桂糕，多食，无益。”
　　我二人几乎是齐齐惊呼：“为何？”
　　她强忍着几乎颤抖的声音，道：“妹妹……妹妹只能言尽于此，我们李家诗礼传家，我做不来害人性命的事。娘娘若是怜悯我，便不要再问了。千万小心才是……”
　　她走后，紫云含着泪，瘫坐在塌上，半日不曾说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