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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雨霖铃 万里云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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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那段日子,我会不由自主地望着展昭忙碌的身影愣愣出神。
展昭是一个尽忠职守的御前四品带刀护卫,终日在外忙进忙出、查案缉凶、所有人都不觉得他与以往有什么不同,顶多也就是更为沉静了点儿——甚至有时我都会禁不住怀疑:也许在他的生命里,真的从未出现过一个叫做白玉堂的人,白衣翻飞、俊逸出尘,不经意间轻轻扬起的一个笑脸,就能令所有人眼前都为之一亮,仿佛阴霾已久的天空霍然洒下的一道光辉,灿烂夺目、摄人心魂。
……
二年后的一个夜晚,展昭突然被开封府的侍卫们半搀半抬地送回了我俩成亲后置买的小小府宅,侍立在侧的张龙无比歉疚地对一旁大惊失色的我拱手道:“我们竭力劝阻了,可展大哥执意要剿灭所有强盗余孽……”
手中正在针织的锦帕无声落地,我怔仲地目送着众人将陷入半昏迷状的展昭七手八脚地扶入内室,脚底却好似生了根一样,怎么也迈不开半步;就在这一片混乱中,公孙先生不知何时走到了身边,轻声道:“这两年来展护卫一直大伤不绝、小伤不断,长此以往,恐怕积劳成疾,难以愈治。”
我心头泛起一阵酸涩,回望公孙先生道:“先生所言,月华又岂会不知;既如此,先生亦能明了,此皆出于何因。”
公孙先生低头不语,片刻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夫人冰雪聪慧,必能帮忙尽力开解――古语有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目前虽天各一方,但焉知日后就再无聚首之日?”
我别开脸,躲过公孙先生意味深长的目光,蹲下身子慢慢拾起落在地上的锦帕,嘴里忽然就涌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滋味:“先生所言……极是……”
公孙先生微微怔仲,一直款款晃动的羽扇也不由地停了下来,我不等他再说什么,转身走入了内室。
内室窄小,众人见我进来,就都默默地退到了门外;我在床边坐下,看见展昭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庞,不由自主就拿起床头的湿巾,轻轻替他擦拭起来。
擦着擦着,泪,一滴一滴悄然滑落。
展大哥,你瘦了……
展大哥,你的眉头,为什么到现在还紧紧锁着……
展大哥,为什么曾经劝说五哥穷寇莫追的你,如今会这样不管不顾,漠视安危……
展大哥……为什么……你要这般倔强……
那晚,我拉着展昭的手,静坐到天光初晓。
最初,亦是最后,和他共处一室、一夜。
那天起,我开始启用丁家庄曾经在全国布下的关系势力,再加上陷空岛四义的鼎力相助,逐渐就建立起了一个完整的通讯情报网,搜罗关于白玉堂的所有动向。
幸好五哥素来行事高调,一举手一投足都莫不引人注目,再来他虽云游四海,乐不思蜀,但为了令哥嫂和江宁婆婆放心,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做出件轰动江湖的事来,以示自己平平安安,只有他锦毛鼠挑人梁子,无人敢妄吞了豹子胆来寻他晦气。
就这样,以后的日子里,陆续听说了白玉堂单枪匹马,孤身挑衅为富不仁的仁义山庄、听说了他一人一骑,仗剑剿灭作恶多端的青峰山十八寨、也听说了他不辞山长水远,千里迢迢赶赴关外,将人面兽心的摧花淫贼斩于马下……
每次,我总能抢先一步得到消息,然后在有意无意间,一桩桩一件件地说与展昭知晓;只有这时,才能看到他的嘴角眼底,会慢慢浮现出一抹久违的温暖气息,然后边听边不住地无奈摇头:“真是只不安分的白老鼠……”
看着这样的展昭,我的心便会不可思议的安稳下来,跟随他一起轻轻微笑,细细数落五哥的那些轻狂不羁――也许,当心中的那个人重过自己时,就会真的心甘情愿随着他的喜而喜,随着他的悲而悲,再也记不起自己的那份苦与痛。
我很知足。
直到那天――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在开封看顾生意的徐三哥笑呵呵地举着封书信跑来我家,茶都不喝一口就大声嚷嚷道:“月华,五弟终于要来开封了!”
我当场愣在那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话当真?”
徐三哥扬了扬手中的信纸:“怎么不真?这可是他亲笔写信说的。”
我一把抢过信笺,一行行细细看去,一遍看完唯恐有什么遗漏,又看了一遍,才长长舒了口气,眼角不知不觉就湿润了:“七天后……七天后……”
才刚坐定,又猛地跳了起来:“糟糕,展昭正外出公干!”
徐三哥冷哼一声:“跟展小猫有什么相干?五弟每次遇见他都没啥好事,他不在倒好,落个清静!”一会儿又自言自语道:“我还是回去准备一下,上次铺子里有伙计弄了几瓶西域来的葡萄酒,得好好收着给五弟尝尝……”边说,边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我没有片刻犹豫,立刻抓过纸笔匆匆写了几行,绑在飞鸽上送了出去。
第六天的半夜,展昭从远在千里之外的晋州赶回,其间日夜兼程,换了三匹快马,一身蓝衫风尘仆仆;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白兄还未到吧?!”
我含笑摇头:“明日正午才会进城,展大哥,你还是先去歇息一下吧,我让觅罄替你准备热水。”
展昭点点头,依言进屋盥洗,擦身而过的那瞬,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嘴角微微向上扬着,犹如当年抬头看到远处一抹白影翩翩然从天而降时,绽放出的那个春风般和熙温暖的笑靥。
我在心中暗自祝祷:“五哥,你一定要来啊!”
……
时隔半月,江湖上人人都在传锦毛鼠白玉堂途经开封城外,与位白衣僧人一番交谈后,居然抽刀剃度,自号若虚,头也不回地跟着人家飘然远走了。
又传,该僧法号云水,常年头戴蓑笠,面目难辨,身世不明,行踪成谜。
但这一切,都与展昭无关了。
那天我看着展大哥在城门口站了一日一夜,从朝升到日落,金黄的余晖将他握着巨阙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却始终,只是一个人的身影。
咫尺天涯,缘悭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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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匆匆又划过数载,朝政在宋皇赵祯的治理下逐渐清明,除去了襄阳王和庞太师的皇帝意气风发,再无绊脚顽石阻挠他的旨意,于是接连推行了好几项安民减税的政令,虽然还称不上天下大治,却也是四海丰盈了。
可展昭却丝毫未见空闲,依旧是终日马不停蹄的四处稽察,捉拿案犯;有时连包大人都看不下去了,强令他回家休假,却总是不出三天,就又看到那抹挺秀如松的红色身影在府内忙进忙出――对此,众人也只能付之一叹。
而白玉堂,或者该称为若虚大师?却一如既往地四方遨游,伴着那个叫做云水的白衣僧人,偶尔旧日江湖上的挚友遇见了,惊诧地指着他大声喊道:“白玉堂!白五侠!你怎么剃光脑袋做和尚了?!”他亦不恼,回陷空岛看望四位哥哥的时候,只是弯着眼睛嬉笑道:“锦毛鼠剃了毛,也还是只大老鼠不是?”于是众人都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渐渐地,大家也就对他这身僧人打扮见怪不怪了;江湖多奇人,诸如周身打洞、状若僵尸的怪异都数不胜数,何况白玉堂一袭宽袖长袍,配上墨画般清朗俊逸的眉目,迎风而立,当真是宛若谪仙降世,说不出的丰神秀颐;对于若虚这个称呼,四义也从不以为是个正经法名,只当锦毛鼠白玉堂字泽琰后,又多了个无伤大雅的号。
岁月静好,安稳的,几乎要以为这样就能够天长地久了。
如果那天,我没有趁着展昭休假,强拉他出去散心的话。
当时我和展昭正坐在租来的小舟上,艄公在船尾轻轻摇着撸杆,虽不似烟波江南的花明柳媚,沿途却也是别有一番风情撩人;我将带来的乳酒烫热后递给展昭,展昭接过,看了眼杯中清亮的白青琼浆,不禁轻声问道:“好稀罕的颜色,从哪里来的?”
我低头一笑:“这叫做茅梨乳酒,产自青州,始于盛唐,原是道家的物事,以茅梨作料,林中山泉辅佐,配以醪糟、曲酒、及冰糖,酿成后呈乳白带青玉色,浓稠如乳,故名乳酒;遵生八笺有云,此酒味甘性温、可益气活血,通利关节。”
展昭闻言,仰头一口饮尽:“绵香醇厚,果然好酒。”
我执壶将空杯再度斟满:“那就多喝几杯吧,难得悠闲;只是,莫要再急饮琼吞了。”
正谈笑间,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冷哼。
我和展昭皆是习武之人,对这些声响自然要比常人来的敏感,当下就起身眺望,而那声音的主人也丝毫没有回避之意,见我俩站了起来,就立刻掉转船头,大刺刺地朝着小舟的方向迅速驶拢。
靠得近了,我遥遥望见画舫尽头伫立着一个白色身影,如雪翩然、似玉莹骊;那一瞬我几乎把持不住,来不及放下的酒壶被捏在手中簌簌发响。
太像了……
我听到展昭的呼息也不自禁地急促起来,只怕他也觉得像吧;等画舫逐渐驶近,看清了来人面目后,我俩心中更是禁不住惊骇莫名。
居然是当朝太子赵曦。
说赵曦可能生分了点;当年他甫一出生,亲娘兰妃就遭到奸人诬陷,含冤自尽,其妹阿敏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漏夜出逃,流落江湖;后幸得陷空岛五义和开封府的倾力救护,躲过无数次明追暗杀,才终能回到皇宫和生父赵祯相认。
如今斗转时移,敏姑娘坟前的两棵青松都已有一人余高了,曾经的稚齿孩童也早已长成了华美风流的俊朗少年,虽然这些年来因为身份悬殊,再未和这孩子有过多的接触,但看到这张依稀熟悉的面容,还是有一股难掩的亲切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
最初的震惊平息后,展昭率先一步躬身行礼:“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参见太子殿下。”我亦随着深深道了万福。
片刻,就听到一旁的侍卫沉声应道:“请展氏夫妇上船叙话。”
我和展昭欣然登上画舫,赵曦冷冷地看了我俩一眼,也不说话,只是转身朝舵手喝道:“开船。”
舟楫齐飞,不多时就来到了湖心;赵曦始终背对着我俩立在船头,不发一言;我和展昭面面相觑,重逢的喜悦逐渐被不安所替代,在这个金冠锦服的少年身上,再也感受不到曾经被唤为“小宝”的温暖亲昵,有的,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千岁威严。
无奈,展昭只得再次打出官腔:“微臣展昭,参见太子殿下。”
赵曦略挑双眉,嘴角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笑容:“展护卫向来公务缠身,怎么今儿个有空携夫人一起泛舟游湖?”
我和展昭心中皆是一怔;赵曦轻踱两步,手中的象牙折扇“啪”地一声霍然展开,锐利如刀的目光透着抹彻骨冰寒:“适才本王看到展护卫夫妇和如琴瑟,恩爱非常,真是教人好生欣羡,所以忍不住出声招呼,还请展护卫勿怪本王煞了风景。”
展昭面上一红,朗声答道:“殿下太客气了,展某愧不敢当。”
赵曦轻声一笑,这笑声不知恁地,听起来总像是带着三分冷漠和嘲弄:“展护卫才叫太客气了,本王幼时得展护卫舍命相救,此恩此情,时刻铭感五内,不曾忘怀――本王犹记得当年你和五叔一同携手击溃敌兵,救出敏姨和我,还因此遭到涂善的追杀,幸好吉人天相,最后你和五叔都平安无事。”
展昭面色霎时变得雪白,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作答;赵曦却仿佛意犹未尽,又走近两步继续说道:“那年本王才刚满七岁,还是个未知世情的懵懂孩童,却也感于展护卫与五叔的莫逆交情;展护卫,还记得当时你在崖边,是怎么说的吗?”
赵曦直视展昭慌乱无措的神情,一字一句犹如穿肠芒箭般步步逼进:“你说--能与白兄生死相惜,展某了无遗憾!”
展昭再也支撑不住了,晃了晃身子踉跄后退,我赶忙一把扶住,皱紧眉头望向那个气势凌厉的白衣少年:“殿下,展大哥他……”
话未说完,展昭已轻轻将我推开,迎视赵曦的目光透出难以言喻的坚毅神采:“展某如今若再遇白兄,亦会这样说。”
赵曦仰天长笑:“亦会这样说?亦会这样说?!哈哈哈……好一个南侠展昭,那你可知,白五叔若是再见到你,会说些什么?”他恶狠狠地瞪着展昭那张已犹如白纸的脸,清冽宛若天籁的声音却透着腊月冰霜般的严寒:
“白五叔准备远游的那年,曾悄悄来到东宫看我,当时我哭着哀求他不要走,他却只是摸着我的头,轻轻说了一句‘小宝,有时……我宁可死在冲宵……’”
仿佛一记惊雷,把我和展昭都劈得浑浑噩噩,无法言语半句。
“展昭!你听到了没有?!”赵曦一把揪住展大哥的衣领:“那可是曾经飞扬跋扈,随心所欲的锦毛鼠白玉堂啊!连皇宫内院都被他视作平地,来去自如,天下间根本就没什么能难得倒他――那样的白玉堂,居然对我说,他宁可死在冲宵楼里!!”
狠狠推开展昭,赵曦睥睨向他的神情冰寒刺骨,我忍不住上前厉声喝道:“殿下,过去种种,孰是孰非,你最好去问一下当今圣上!我只能说,从头到尾,展大哥都不曾做过半件亏负良心的事,如今殿下这般咄咄逼人,若是五哥知晓,难道就不会伤心吗?!”
赵曦微微一楞,怕是没想到一向安贫守拙的我居然敢出言顶撞,我趁他怔仲出神的时刻紧紧扶住展昭边朝船舷退去,边大声说道:“今日得蒙太子召唤,叙话论旧,愚夫妇不胜惶恐,出言行词间恐有所冒犯,望太子见谅,如今天色渐晚,不敢再打扰太子游湖雅兴,愚夫妇特向太子请辞告退,祝太子千秋清岁、福寿无疆。”
赵曦依然怔怔地伫在原地,目光惘然,不知想些什么;船边的侍卫见并无阻拦之意,就降下随船的小舟,送我俩离去。
我担心赵曦会突然改变主意,上岸后就立刻租了辆车马不停蹄地往家中赶去,一路上展昭都默然不语,忙乱中我低低的喊了他一声:“展大哥……”
展昭毫无反应,只是木然地望着远方。
我有些急了,拉住他的袖子道:“展大哥,太子的话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当年都是造化弄人,你没有做错什么!”
展昭缓缓地侧过头,看向我的眼神空洞呆滞:“月华,玉堂说,他宁可死在冲宵,对吗?”
我大力摇头:“不是这样的,展大哥,五哥只是不知你的一片苦心而已!”
展昭嘴角浮起一个凄惶的笑容:“也许当年,我真的,错了……”
话音未落,一口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洒在蓝色长袍上,斑斑点点,分外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