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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乍离分 如烟万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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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眼前一会儿浮现出展昭失魂落魄的脸庞、一会儿,又隐约听到五哥在我耳边不住地问:“月华,那臭猫儿为什么不来看我了?”
我该怎么办?
再去求皇上收回赐婚的成命吗?可皇上,还肯见我吗?
想着想着,头就开始疼了起来,眼看一时半会儿是无法入眠了,我索性起身披上件披风,信步走出房门,顺着曲折的长廊慢慢向前踱去;府内一片寂静,想来即便辛劳勤勉如包大人,此刻也已经熄灯就寝了吧。想到这里,我不禁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到其他正在休息的人。
一阵夜风拂过,挟杂着沁凉微带清香的空气迎面扑来,我深深吸了一口,顿时觉得心神一爽,心头萦绕的烦郁也随之消散不少;这才发觉长廊的尽头赫然就是五哥下榻的西厢,那边院墙前支着一排竹架,繁茂的碧青藤萝正密密实实地缠绕其间。
开封府内一切以简朴实用为主,院中所植亦多为菜蔬瓜果之类,再不然就是公孙先生培育的各式奇异药草;唯独西厢这角的紫藤,却是殊异。
恐怕就连包大人,也不明白这株紫藤的由来吧。
那是一天半夜,两人坐在我房间的屋檐上,五哥嬉皮笑脸地对展昭说道:“猫儿,你们开封什么都好,就是太寒素了些,一点儿花花草草都没有,看着真叫人不痛快。”
展昭端着酒壶,斜藐了他一眼:“开封府一贯清寒简朴,自然比不上陷空岛花红柳绿、风光绮丽。”
白玉堂偏过脸,看着展昭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由地嘻嘻笑了两声:“怎么?猫儿,生气了?”
展昭沉着脸,不答。
白玉堂也不恼,只是抢过他手中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端在嘴边一仰而尽:“赶明儿我去弄点花草种籽来,就种在西厢的角上如何?”伸手遥遥一指:“这样我也能照料,你以后每天推开窗子,也可以看到。”
展昭还是不出声,但眼中的光芒,却已突然柔和许多。
“猫儿,你说种什么好呢?”白玉堂将手枕在脑后,平躺在屋顶上,仰望着满天的星光灿烂:“种紫藤好不好?《花经》有云:紫藤缘木而上,条蔓纤结,与树连理,瞻彼屈曲蜿蜒之伏,有若蛟龙出没于波涛间――开起花来,肯定别有情趣。”
展昭却低下头凝视身边那抹宛若谪仙的白,半晌,轻轻答了一句:“好。”
声音,像清澈的水波,一圈圈荡漾在这云清风高的天际。
我悄悄坐在屋里,亦端着一杯酒,含笑仰头饮尽。
次日,五哥果真弄来了包种籽埋在院落的一角,还插上根木条以示标记,后来也看到他时不时地拎着个水壶,去浇浇水松松土什么的,那花籽也真争气,不久就抽出了嫩芽,开起枝散起叶来。
可惜它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天下鼎鼎有名跳脱不羁的锦毛鼠,从来坐不住也闲不下的主儿;于是那之后更多的清晨,就只看到一个沉稳修长的身影,或着红色官袍、或穿蓝色便服,蹲在地上细细地修剪枝叶,浇水施肥;最后还砍来几根毛竹,捣鼓着做了个架子,以便藤萝能更好的依附生长。
我停下脚步,望着那片碧藤怔怔地出神,如今这紫藤早已繁盛兴茂,连花儿也不知开了几茬。我曾经看到展昭独自站在那片紫云香浮下,静静地背手伫立,听到脚步声,回头冲我微微一笑:“丁姑娘,你看,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白兄说这花开起来别有一番景致,还真没说错。”
偶尔,白老鼠也会在花开时节凑巧回到开封,然后就看到他在花架前兴奋地上蹿下跳,哈哈大笑道:“真不愧是你白爷爷养的花,长得真漂亮呀!”浑然忘记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他照顾这花的日子,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可展昭却总是含笑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白玉堂,任他大吹大擂,不发一言。
安静的,就好像如今,眼前那道蓝色的侧影。
展大哥,你在五哥门外,已经站了多久?
墨蓝的长袍随风轻轻飞扬,黑色的长发束了条白色发带,平常因端严而收敛的俊美此刻却在月光下淡淡展现,只见他双手牢牢捧着一个竹篮,纹丝不动地站在西厢院内,仿佛一尊遗世而立的石雕,分外凄清孤寒。
为谁独立风宵?却是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断送。
走近了,可以看清展昭的衣上发上,已深深透着湿气,我轻轻叹了一下,低声唤道:“展大哥。”
展昭慢慢向我看来,目光惘然空洞;我的心又是一痛,脱口而出:“展大哥,更深露重,不如早些回房歇息。”
见展昭恍若未闻的样子,我只得又道:“展大哥,难道你找五哥有事?”
展昭这才微微一震,低下头凝视着手中的小小竹篮,我不禁也好奇的探头一张――那一瞬,只觉天旋地转,险些站不稳身子。
居然是一篮红艳艳、水涟涟的野山莓。
“听说,白兄想吃山莓……”
后面的话,微不可闻,我怔仲地望着展昭,这才看清他的衣角、鞋面皆沾染了点点污泥,十个指头也被磨的粗糙肮脏,还隐约可见手背上几道深浅不一的划伤;但那些山莓,却被洗濯的干干净净,整齐有序地排放在细竹编织的篮子里,散发出柔和的光辉。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好似断了线的珠子径直滑落:“展大哥……展大哥……你为什么要这样?五哥问你怎么不去看他,我们都以为你心里头再没五哥了……可你,为什么要这样?!”
展昭的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神情,他将竹篮轻轻挂到五哥房间的窗檐下,然后转身拉着一旁哭哭啼啼、语无伦次的我走出了西厢。
回到房中,我坐在椅凳上尚自流着泪,展昭却没有离开,反而静静地掩上了房门,我惊讶地看着他,展昭却回过身,在我诧异莫名的目光中,直直地屈膝向我跪了下来。
我立时惊骇地站起身,还未等张口,展昭却先一步出声道:“丁姑娘,展某有事相求!”
接下来的一字一句、一言一幕,直到如今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丁姑娘冰雪聪慧,想必已明了展某心中所求何事,展某只求丁姑娘能不吝成全。”
我重新跌坐回椅凳,泪眼婆娑地看着地下那抹单膝跪着的蓝影,依旧是挺拔俊秀,清润如松,可为什么,我的心,那样痛不可抑?
其实空闲时候,我亦苦思过五哥这次为何会独自去闯那冲宵楼;旁人只道锦毛鼠心高气盛、擅意妄为,可我们这些熟知五哥为人的却明白,白玉堂行事虽有些莽撞,却绝非不经头脑之辈。冲宵楼内机关重重、危机四伏,五哥断不会仅因自己熟知天下机关阵法,就贸然去闯阵;究竟是什么,能令得五哥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提前独自行动?
眼下,这答案,怕是已被展昭探明了。
“果然,是皇上吗?”我微颤着手,低声问道。
展昭清亮漆黑的双眸露出苦痛之色,慢慢地点了点头。
“哗啦”一声,手边的茶杯被不慎撞翻,我恍惚地看着满桌的茶汁肆意流淌,心中却百转千回,无数情绪纷纷扰扰,全部一齐涌上心头――早该知道,从来万人景仰、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怎可能容许自己的意旨被轻易忤逆?!你展昭想跟白老鼠在一起?好!我就让白玉堂从此在世间消失,看你还怎么做出违背礼法、惊世骇俗的事来!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以为只要辞去那四品官纱,便可以自在遨游、傲笑江湖;却不料,这是一个局,谁也无法从中走脱了。
五哥如今是侥幸逃过了一劫,可,下次呢?一旦被天子盯上,再怎样防范,还是会有防不胜防的时候;且赵祯性格多疑,即便把五哥远远送离开封,也必定心下难安,只欲除之而后快。
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展昭乖乖奉旨成婚,不做二心;方可令赵祯打消疑虑,不再谋算五哥。
可为什么,是我?
因为不是你丁月华,也会是其他女子――我心中自答,抬头看向展昭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几日来的奔波操劳已使他的面容憔悴不堪,清瘦筇立的身形透出阵阵疲惫气息,可那双望着我的眼睛,却坚韧刚毅,不见丝毫动摇。
展大哥,你的成全,不是要我成全你和五哥,而是要我成全你心中那份保全五哥的心意。我曾经以为你可以百般隐忍,只要能够在他身边看着、护着;却未曾想到你居然连这个也愿意放下――只求他平安无恙。
做出这样的决定,究竟,把心已经伤到何种程度了?
我沉静地迎向展昭清亮的双眸,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道:“既然这样,就让我丁月华,来做这个了局罢。”
“多谢丁姑娘,展某有生之年,必保丁姑娘一世安稳,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展昭双手抱拳,一躬鞠下,久久,不曾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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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我梳洗完毕,来到五哥的房中。
五哥一副精神健旺的模样,看到我进来,兴高采烈地嚷着:“月华,快来看,大嫂真的弄来一篮山莓。”
我凝望他手中捧着的竹篮,篮中的山莓经过一夜寒露浸润,显得格外滟红饱满,可爱异常,白玉堂忍不住拿起一颗放入口中:“真甜!”
见我默不作声,五哥不禁诧异地朝我看来:“月华,你怎么了?脸色那么白,生病了?”
我张了张口,却发觉喉咙干涩难言,只得倒了杯茶一气灌下,才开声道:“这篮山莓,是展大哥采来的。”
白玉堂闻言,眼前瞬地一亮,脸上焕发出烁烁光辉,嘴角不自觉就弯了起来;还未等他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白老鼠立刻惊喜地朝门口看去,我却顿时晃了晃身子,几乎支撑不住。
展大哥,何苦倔强若此?!
“猫儿!”随着白玉堂的一声欢呼,展昭清嶸的身影出现在我俩面前,我近乎绝望地看着那抹镇定自若的蓝,无意识地紧紧咬住了下唇。
“白兄,最近伤势怎样?可大好了?”
温文客气的语调,展昭走上前和我并肩而立,白玉堂却尚未觉出什么不妥,只是开心地看着他道:“大好了大好了,过几日照旧能行走江湖、大杀四方。”
展昭还是温和的笑着:“白兄经此一役,今后可莫要再鲁莽行事,令陷空岛四义担心操劳了。”
白玉堂终于察觉出了一丝异样,他狐疑地看着一臂开外,微笑着说着客套话的展昭,突然就觉得那温雅谦和的语气下,蕴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冷淡意味;展昭是从来不和他这样说话的,哪怕他虏了御史大人做人质,要他释放平常,这猫儿也只是瞪起两只圆眼,狠狠地喝道:“白玉堂,你……”
他对他,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客气疏离过。
霎然间,白玉堂就慌了心神,手足无措地看着掌中的山莓,他本想冲着展昭神气活现地道:“猫儿,这次你倒乖巧,知道摘果子来孝敬你白爷爷!”
可最终说出口的,却是干巴巴的一句:“多谢。”
我心痛得好似刀绞――那样狂放不羁、飞扬跋扈的白玉堂啊!此刻居然失魂落魄的似个毫无抵抗能力的幼童,我大叫一声:“展大哥……”
展昭却抬手止住我,一口气道:“白兄,我和丁姑娘,不日即将成婚。”
我眼睁睁地看着白玉堂的脸色霎时变得煞白,眼中的神采一点一点黯淡下去。顿时全身就如坠寒窖,一双手抖得好似风中落叶,展昭却仿佛老僧入定,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脸上挂着一个客气清冷的微笑,明明就在身旁,却遥远的,好似怎么也看不清。
半晌,白玉堂扬起脸,苍白的脸色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那,恭喜了。”
短短四字,却痛的我差点停掉呼息。
我看看展昭,再看看白玉堂;为什么他们可以这么平静?!就好像在聊今天的天气是好是坏一样?展昭怔怔地看着白玉堂,白玉堂也怔怔地看着展昭,千言万语,却最终,一句也没说出口。
许久许久,展昭终于双手抱拳,向白玉堂深深一躬。
白玉堂亦屈身回礼。
随后,展昭转身出门;从此,再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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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我和展昭,连同开封府的众位一齐跪在地下,默默听着殿前周公公尖细的嗓音在开封府大堂空旷的上空悄然回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智勇双全、侠义天下,多次力助朝廷破获奇案,实乃当世英才,人中豪杰;酌、特赐丁氏幼女月华为配,丁氏女绮玉年华,友恭温俭……”
我偷偷抬眼向展昭望去,只见他神色如常,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又过半月,锦毛鼠白玉堂因勇闯冲宵、盗得襄阳王谋反盟书之功,特颁皇恩令昭告天下,厚赐彩币玉带、四品官职,然白玉堂以与世靡争、不慕名利为由拒不受封,一时侠名远播,世人皆称颂不已。
同月,白玉堂伤重难愈,在四位哥哥和大嫂的陪伴下,启程回返陷空岛疗养。
半年后,我和展昭正式成亲。
那天来了许多江湖人士,皆是早年受过展昭或包大人恩惠的;陷空岛也派了韩二哥和蒋四哥带来贺礼,长长一列礼品担上,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尊白玉雕成的龙凤呈祥,凿成莲花状的底座刻有五哥独特的狂草:“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韩二哥看我直勾勾地望着那座白玉雕像,就捧过来小心翼翼地递给我,玉雕入手,冰滑细腻的触感一下沁入心底:“这是五弟亲手雕的,说是送给你和展护卫的贺礼。”
我不发一言,只是紧紧握牢雕像。
一年后,白玉堂伤愈出岛,从此遨游四方,如烟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