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行》陆兮訸

4、微博

　　这一夜又是无眠，沈必发了一身虚汗，身体反而觉得松快了点，天微亮的时候才挪到浴室准备洗个澡。经过洗手台的时候他瞄了一眼，停了下来。他很久没有照过镜子，几乎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这个样子——头发乱糟糟的且不论，眼眶逼得通红，眼圈却是黑的，一张脸像是涂了粉似的煞白，下巴上胡茬都冒了出来，青黑的颜色衬得他愈发像个阴差。

　　把水龙头拧向冷水，他伸手接了一捧抹了把脸，冬日里透骨的寒意激得他一个机灵——他还是人。

　　“叩叩——”

　　敲门的声音不期然地响了，沈必想不到会是谁，也没答话。那声音又响了两次，忽然变成了有些喑哑的少年声音，“沈哥哥，你在吗？”
　　沈必真有些说不出话来，是刘沅。这声音他也听的出来，只怕是哭了一夜，嗓子也哭得哑了，鼻子也哭得囔囔的。他既不知道怎么接话，索性也不接了。

　　幸好刘沅也没有非要他接话的打算，自顾自地念叨了起来，他话说得急，隔了道门本就听不太清，加上鼻音嗡嗡的加成，沈必几乎分辨得有些头痛，后来竟又哭出声来。沈必终于知道了，这是上天在教训他，没事起那么早干嘛？

　　他正想出声，安慰也好，斥责也罢，至少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外头声音却停了。刘沅吸了吸鼻子，声音清晰地传到他耳朵里，“对不起。”
　　沈必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不应该是他的台词吗？
　　刘沅又说，“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还是希望你活下去。”
　　如果说沈必对这世上还有什么畏惧，那就是这样丝毫不讲道理的善意了——他无以为报。

　　少年匆匆下了楼，似乎说上这么一堆话只是圆了自己的心愿，沈必听到与否都无所谓。沈必一时有些无奈，没听到就好了。然而听到也好，这一点善意，至少够把他往生这一端拉上一段距离了。

　　死生之外无大事。很多人这样对他说。

　　印象最深的是高中时候的语文老师，那堂课是《赤壁赋》，苏轼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高高大大的语文老师忽然来了兴致，跟他们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聊起了生死。他那会儿觉得无聊，现在居然对老师说了什么还记得很清楚。

　　“生和死，其实是一个巨大的、不受控制的天平的两端。人刚生下来的时候，天平是平衡的。懵懵懂懂的年纪，接触不到什么黑暗和晦涩，家长的照顾，邻里的关心，都是在‘生’字一端加注的砝码。再大了一些，接触了纷争，知道了恶意，‘死’那一端就不知不觉往下沉。人呢，在稍微成熟一点的年纪，就会意识到这个天平的存在。我倒不觉得是什么好事。”老师的话听起来有些中二，讲台下议论的声音没有停，他却停了，他望向窗边的沈必，问道，“沈必，你觉得呢？”
　　他意外地没有跟着老师的思路走，反而问道，“只以善恶区分生死的砝码吗？那也太武断了，善意也会将人推向深渊，恶意也会把人拉回人间吧？”

　　现在想想，老师其实是不赞同这句话的，如果死生之外无大事的话，那人生不就是个摇摇摆摆的天平吗？他忽然有些想笑，却实在笑不太出来，又想起来早晨那小孩儿的絮叨，觉得高中时候的自己确实够中二的。

　　沈必的头发还是湿的，他懒得吹头发。拿毛巾擦过之后倒是没有滴滴答答往下滴水，但还是断断续续有水珠顺着额头一路从耳朵边滑下来，怪痒的，他索性把毛巾搭在肩上，隔一会儿就擦擦脑袋，心里忽然就敲定了主意——既然没有人写过，自己就开这个先河，左右不过是个告别的活儿，高考要编那么800字狗屁不通的文章不也编出来了吗？

　　想的时候是一鼓作气地想着，真拿着手机就不知道该写什么了。这世上大多数事情都是这样的，嘴上心里谋划得多好，真动起手来就犯难了。沈必磨磨蹭蹭地写了又删，删了又写，这句觉得矫情，那句觉得虚假，大冬天的他头发都干了，最后屏幕上还是只有四个字——“别了山河”。

　　沈必有些气闷，被什么难住了都没有被写东西难住让他无奈，手机在手里转了转，随即被他扔在一边。也不是什么必须写的，不过是死之前找个事情打发时间，沈必觉得今天同它斗争了那么久，够了，心安理得地往床上一躺，被肩上坨成一团的毛巾硌了个好的，龇牙咧嘴地又坐起来，把毛巾远远地朝浴室一扔，十分怀疑自己今天可能喝凉水都会塞牙。

　　但是沈必颇想的通，既然可能会塞牙，不喝水就是了。正这么想着，扔到枕头边的手机震了一下。沈必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的手机一直开的静音，震两下是微信，一直震是电话，长震一下是短信。刚刚那个是短震，以前没有过。他有些疑惑地解锁手机，发现自己“随便转一转”的动作居然不可思议地把那四个字的微博发出去了，而此时在评论一行的最右边赫然出现了一个红色的“1”，沈必深吸一口气，觉得今天的空气似乎也有些塞牙。

　　沈必长久没有和陌生人打过交道，楼下那小孩儿不算——他可以装没听见，他一面想知道这四个字能引来什么样的评论，另一方面又极其清楚自己不能也不该再招惹可能的是非了——哪怕只是个网友。可惜后者一想起来沈必就觉得憋屈，好奇心飞快地压倒了其他，他想，我就看一看，算什么招惹？这个句式实在是男人的必备，沈必以前没有用过，这头一遭让他觉得体验不错，以后或许可以发扬光大。

　　“都还没有认识，就要分别了？”

　　这句话实在是没头没尾，沈必瞄了眼回复者的id，懂了。好家伙，感情是个自来熟，自己叫“山河山河”，就当全世界“山河”都是他了，管得忒宽。他顿了顿，当时就想删了这条评论，然而以前并未进行过这样的操作，沈必几乎有些手忙脚乱，一通乱按之后他看到那条评论右下角的大拇指变红了，还有一个数字“1”。

　　“……”沈必觉得怕是自己这个姓里带水，是以跟电子设备犯冲，还没研究出来怎么取消这个大拇指，手机又震了一下……这他妈冲得还挺厉害！

　　沈必直觉是“山河山河”又开始自来熟，按了几下返回后回到了主界面，这货居然一口气给他发了好几条私信。可怜沈必并不知道微博有看过的私信在对方那里显示已读的功能，还带着点儿气性就戳了进去。
　　“你好，我是山河。”
　　“许山河。”
　　“刚注册微博，想搜一下自己的名字，没想到刚巧看到你的微博，就评论了。”

　　……这自来熟还不算熟得太过分，也解释了何以沈必这个僵尸用户突然有了评论，沈必既知道了缘由，也不想回应，当即就要退出去，结果那货又发了一条：“你既然看到了，为什么不回复我呢？”
　　沈必吓得手一抖，直接给按关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