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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医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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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必很早以前就知道,让一个人失望,一次就够了。“人”最怕受伤,匆匆裹好了伤口,再看到相似的器具都会躲到一边。不死心地再凑上前的,都是少数不知死活的痴儿。他自问俗人一个,没想到却遇上了千里都不一定能挑出的一。
楼下超市的小孩子自己并没有额外注意过,更何况那之后便不喜欢外出,他觉得自己应该不曾施恩于人才对。那孩子日复一日给他送饭,这是他跟超市老板说好的,没有错漏,只是那孩子也日复一日地关心着他,没有其他的举动,就是单纯地想同他说话似的,但他下意识感到抗拒。听声音也还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儿,沈必心想,这太亲近了,怎么可以呢?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那小孩儿,不必和他搭话,敲门后把东西放在门外就可以了。那小孩儿置若罔闻,每日里照常问询,听到沈必回答了才离开。沈必渐渐有些暴躁,心里不受控制地想,横不能管他一辈子,这时候费心照顾他做什么?只这么一想他就一个激灵,他哪里还有一辈子,哪里耗得起别人的关心。
于是那日那小孩儿再来,就被沈必莫名其妙训了一通。沈必这许多年活得斯斯文文,连训人都斯文得让人愕然,那小孩儿木木地听了许久,对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一点儿没懂,只知道沈哥哥今天破天荒说了很多话,试探着问道:“哥哥今天心情不错?”沈必气极反笑,“我倒是忘了,你一个小破孩儿,连骂你都听不懂。”那小孩儿只是听不懂沈必拗口的古文,却不是傻,知道这是嫌弃自己了,又想起自己殷殷的关心,一下子就委屈了,把饭挂在门把手上就匆匆下楼了。
沈必听着楼道里比往日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一阵晕眩,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倦意席卷而来,他从善如流地躺了下来。
这一晚的梦终于不再是漫漫的柳絮,所以乍一看到冰天雪地沈必还觉得有些新鲜,只是这梦境太真,就连感觉都覆盖,沈必冷得有些发抖。忽而又变成了火海,沈必立在唯一一块石柱上,浑身都觉得灼人。反反复复,让沈必有一种已然入了地狱服刑的错觉。
迷迷瞪瞪的时候沈必恍惚又听到那小孩儿的声音,“沈哥哥”“沈哥哥”一叠声叫着,比往日里叫着还亲近。沈必内心觉得很不可思议,昨天他下了这样的狠心训了他一顿,怎么反倒还亲近了起来。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冰与火像是从身体内部而起,随着之后的颠簸不疾不徐地折磨着他,死亡是这样痛苦的吗?
再醒过来的时候沈必闻到浓浓的消毒水味道,他有些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陪父亲住院的那段日子,试图抬手的时候感觉到乏力才意识到不对——他确实是在医院里,但躺在病床上的也是他自己。他对冰天雪地和乌乌泱泱的火海记得分明,那几声“沈哥哥”却不知道抛到哪里了。索性也不需他记起,床边趴着的正是那小孩儿。“你……”沈必想叫醒他,问问什么情况,话一出口自己却被吓了一跳,那简直是另一个人的声音。那小孩儿睡得浅,这么嘶哑气虚的一声也让他醒了过来,他眼睛亮了亮,旋即又暗了下来,“对不起沈哥哥,我不知道你感冒了,不该跟你闹脾气的。医生说你烧的太久了,什么退烧措施都没做,只是肺炎已经算轻的了,等身体恢复些最好再做个全身的检查……”
那小孩儿嘚吧嘚个没完,沈必的意识却有些飘远,生病导致的死亡,不算自杀,多好的理由啊。他垂眼看了看手上的针头,忽然瞧出一丝恨意来,这恨意来得蹊跷,霎时间掌控了他的身体,他冷冷打断那小孩儿,“行了。”
那小孩儿听到他病中稍有些粗粝的声音,一时歉疚和心疼交错,立马闭了嘴。
沈必觑他一眼,十分不客气地道,“原先他们说你脑子不太清醒我还不信,什么都不问就闯进别人家里,什么都不问就擅自替人做决定,你老师就是这么教你的?”
那小孩儿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刚想辩解,沈必就很上道地接上了,“哦,我倒忘了,你这脑子念不进去书,现在已经在家里赖了一两年了吧?”
那小孩儿的确不是读书的料,一直以来对沈必尽心尽力确实存了对读书人尊敬的心思,沈必这话字字戳他伤口,他竟恍惚觉得有些站不稳,踉跄了几下才走出病房,连自己的母亲气呼呼地迎面而来都没看见。
沈必认得她,楼下超市的老板娘,正琢磨着说些什么刺她一刺,她却先开口,“沈家孩子,你说得这叫什么话?我们家小沅确实不聪明,可他待你是真真的好,你那满肚子墨水就教你这么拿话去刺对自己好的人?”
“……”沈必略有些吃力地撑起身,靠在床头觉得一阵晕眩,准备接话的时候一贯得理不饶人的中年妇女又开始数落,“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哦,要不是小沅把你带到医院,你现在离死已经不远了!我们家小沅救人也有错哦?”
沈必苦笑,难听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那是,他也没问问我想不想活下去。”
老板娘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眼睛眨了又眨,硬是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骂下去了。沈必叹了口气,“热脸贴冷屁股有趣吗?”
对面的女人伸出手来指着他,可是手指抖着却没有下文,似乎是极恨铁不成钢的一声叹息,她终于走了。
从前的记忆有些松动,沈必记起了那小孩儿的名字,刘沅,荆楚之地有河,也叫沅。他想,这名字还挺好听。他最喜欢山山水水了。
严格来说,肺炎不算什么大的病痛。只是沈必自很久前起就不爱惜身体,这一遭又长久端着,风一吹就能倒,何况还满心思虑,不知饥饱。沈必自己其实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身体稍觉得力不从心,然而他本来心里也无甚打算,也不需要这满腔气力了。倒是他的主治医生,不知是上了年纪还是怎么,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专门抽了个时间跑到他床边数落他。
医生是个暴脾气,手里拿着病历念念有词,只是沈必一个字也听不懂,睁着一双眼睛表达着自己的疑惑。医生可能也觉得病人不知道自己骂的什么不够解气,于是暂停了攻势,问道,“你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数吗?”
“……”沈必内心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面上还是一片诚恳,“愿闻其详。”
兴许是沈必假惺惺的诚恳取悦到了上了年纪格外见不得人糟蹋身体的主治医生,医生的语气难得平静了下来,“丑话说在前头,这些没有得到完全的确认,一部分是我的估计,做不得太准。从目前得到的检查结果来看,你内里的底子虚得不行,随便一点什么都容易让你病倒。同样的情况和环境,一般人只会觉得乏力,休息一下就好了;差一点儿的人可能最多感冒,吃两片药也能痊愈;你就直接肺炎住院了。”
沈必难得有些波动,感情自己还成林妹妹了?转念一想林妹妹死的痛快,又迅速地放开了心。
医生见他没什么反应,又颇具耐心地给他形容,“打个比方,你现在的状况就好像田里的稻草人,内里已经被白蚁蛀空了,虽然表面上看还是好好的,但是遭不了一点儿风吹雨打了。我是不知道你们小年轻都怎么过日子,虚耗成这样,再这么过下去,油尽灯枯也就是个三年五载的功夫。”
在沈必的认知里,从来就没有考虑到“油尽灯枯”这种死法,他以为这离他的年纪实在有些远,原来也并不远。只是目光在听到那“三年五载”不免暗了下来。医生盯他盯得紧,却见他对死亡没有半点恐惧,反而是听到年限的时候神情懊丧,肺都快气肿了,连骂他也不想骂了,匆匆划拉了几个检查项目,交代了护士拎着他去把划记出来的检查都做了就气冲冲地离开了。
沈必心里是感激的,他多难得,遇上这么负责的医生。只是那医生运气不行,遇上他这样一心向死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