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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去 ...

  •   沈必一直以为自己的生命结束在十九岁那个冬天。人间对于生死的定义不适合他,他觉得那之后的日子只是在等死,做不得活。
      没有求死……是因为父母尚且在世。如果因为自己的死,再让生身父母受丧子之痛,他觉得对不住。可是他身上沉沉暮气依旧让父母伤怀,沈母知道劝不回来了,只是自己眼瞧着也难过,忧思郁结,第三年也就去了。沈父以为自己儿子的性子,如果他也走了,沈必断不会活下去了。只是有心想好好活着看着他,病痛却来势汹汹。大抵上天不遂人愿惯了。

      那是沈必第九个蹉跎于世的年头,沈父在病床上苦苦挣扎了三个月,从秋天熬到了冬天,却在年关前丢下了沈必。如果死亡猝然而至,那当然是很让人伤心的。可是当死亡戏耍似的一点一点折磨着所有人,那么伤心里兴许就带着丝丝的解脱了。

      沈必第三次操办葬礼,买的还是一样的东西,请的还是一样的人,来人流的还是一样的眼泪,沈必觉得有的事重复得太多不好,第一回的伤心还假模假样,第三回了连做样子的都不多了。那件黑西装他穿了三次,似乎还是新的,可是沈必再也不想见到了,连同家里贴着的挽联一起在办完丧事后扔了出去。
      丧事后的第一天,沈必从衣柜顶上拿出藏好的安眠药,郑重地放在了床头。三朝,头七,满月,再一个月,他就算解脱了,他想。
      人死如灯灭,可是死了之后的繁文缛节却像是余温,办完了,才凉透了,叫死灰不得复燃了。

      沈必关了房间里的灯,却并没有躺下。他忘记关窗帘了,窗户外的灯光和喧嚷不受控制地涌向他,楼下超市的好运来的歌声让他恍惚想起来,现在正是年关了。他已然记不起今天具体是几日,心头有些懊丧地将自己的死期再往后推了几天,免得犯了那些亲戚的晦气,连葬都不把他和幺幺葬在一起。

      他怔在床上想这一会儿,楼下超市已经从“好运来”变成了“好日子”,那个知名女高音歌唱家的声音带着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喜气,沈必笑了笑,今天大抵也算个好日子吧,原来看不到头的死期,今天就可以开始倒计时了。

      第二天沈必是闷醒的。他的梦里是大片大片的柳絮,起先还只是飘飘扬扬看得人心烦,之后却越来越多,多到让他窒息。醒来的时候他才发现,睡梦里不知何时,他从端正的睡姿转为了趴在枕头上,能呼吸才见了鬼。

      大概是不早了,他想,楼下超市又开始循环新年歌单了。掀开被子走向洗手间,踢踢踏踏的拖鞋声里他突然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呜咽,像被逼到尽头的小兽,听上去有着不可言喻的委屈。他不信鬼神,可是房间里除了他也没有别人,挤牙膏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是难过的。即使死期将近,他还是觉得活着太累了。即使在睡梦里,身体也不受控制地替他选择了死亡。
      沈必终于哭了出来。

      浑浑噩噩地把自己收拾干净了,沈必坐到了床边。床头那瓶安眠药一动不动,却对他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估计了一下,他和死亡之间只有30厘米的距离,可是这30厘米却需要一个月才能耗尽。为什么一定要一个月?他一瞬间心动,伸手便要向死亡靠近,门铃忽然响了。

      “沈哥哥在吗?”门外是有些稚嫩的男声,“爸爸让我给你送面包。”
      沈必回过神来,是楼下超市老板的儿子,他前天拜托老板给他送一日三餐来着。
      他咳了一声,开口仍是嘶哑的,“你把东西放在门口吧。”仔细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谢谢。”
      门外的少年犹豫了一下,将装着面包和牛奶的塑料袋挂在了门把手上,又多嘴问了一句,“沈哥哥,你声音听起来不太对,是感冒了吗?”
      沈必听到这话,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声音,心道岂止是不太对,简直糟糕到有些吓人了。他愣神的时候热心的少年又敲了敲门,“沈哥哥?”
      “没事,不用担心。”沈必努力提高声音回了一句,尴尬的是这勉强的几个字居然还破音了。

      过了好一会儿,沈必才听到离开的脚步声,他松了一口气,整个人迅速陷入颓唐而毫无生气的状态。和生人的对话似乎耗费了他很多气力,所以此时他并没有开门接受他的早餐,反而就势躺在了床上。
      死亡高高悬于头顶,而他却没有斩断红尘。

      沈必以前并不知道日子这么难熬。一天明明只有24个小时,从前他也不是没有过过,可是现在突然难了起来。他以前也不觉得这房子小,只一个上午,他知道了,从床边走到窗边,一分钟不到;在客厅慢悠悠打个转,一分半封顶了;阳台……他不想去阳台。他开始回想父母还在的时候自己是如何度日的,同沈母坐在沙发上的场景一闪而过。他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长舒了一口气,几步走到客厅开了电视。

      沈父其实是不爱看电视的,沈必随他,一贯是电视开着,自己权作个木头人。沈母去后那几年,他其实……也很难过吧,沈必突然想。一面想跟着逝去的爱人而去,一面却又惦记着一心向死的儿子,他在这世上挣扎的最后时光里,沈必又在做什么呢?沈必怀着行将就木的决心,一刀一刀往他心上戳。

      原来即使活着,自己也是不孝的。沈必扯了个极其难看的笑,也不知是给谁看的。电视的信号稳定了,是沈母生前常看的那个台。沈母是文静的性子,不爱狗血的连续剧,也不看乌烟瘴气的选秀,时常看的是一档诗词节目。电视里说起什么,她多半都能接上,偶尔有不会的,朝沈必看上一眼,沈必就会意地接上了。那时他总觉得,幸好自己大学是中文系,不然连这点心意都尽不到。可是同为中文系高材生的母亲,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才从一直未曾生疏过的诗词里,挑出一两句,试图唤起儿子身上那一点儿生气呢?
      方盒子里主持人一句又一句地出题,他却像是突然有了阅读障碍,那些字一个一个灌进他的耳朵,却无法凑成完整的句子。
      他在独自生活的第一天里,迟钝地意识到了父母的艰辛与难过,却连哭都哭不出来,痴傻了一般,眼睛透过正前方的电视机,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回忆。

      使他回过神来的是窗外汽车的鸣笛声。与其说是回神,惊醒似乎更贴切些,他几乎是跳起来往房间里去,短短的一段距离竟然让他蹿得心跳加速起来。坐到床边的时候他才缓过来,只是鸣笛而已,这房子临街,什么时候没有车声才奇怪。这么想着,他往窗外看了一眼。窗子外正是一个十字路口,十分热闹,临着的门面都很吃香。沈必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满目猩红,头开始发晕。他不信邪地晃了晃脑袋,重又看向窗外,十字路口虽然拥挤却有序,车辆有条不紊地通过路口。

      他望着窗外出了一会儿神,突然想起一个词:度日如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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