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别吹了》林白鹊

16、百味羹

　　“不错。”周明靠在小巷一边的墙上，抬头看着天上一轮明月。

　　纪千山站在对面，从他的角度看去，那月亮被客栈二楼的飞檐恰好遮去一些。

　　周明道:“我那日见到了《春山群宴图》。”

　　“那画的真迹不是失传了吗？”纪千山问道。

　　话音刚落，他便想起周明之前说过，他曾在荀老爷的书房里见到过一幅李芝林的真迹，便恍然大悟。

　　“你是在荀府见到的？可是书房已经被烧了。”纪千山站累了，也倚到墙上，抱着他的绿竹棒叹了口气，“可惜那幅画了。”

　　“江湖里难免血雨腥风，罪都在人，物件却是无辜的。”周明抬起头冲他笑道：“那画好好的。”

　　纪千山觉得周明最近总爱发一些奇奇怪怪的感慨，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周启失踪太久，导致他免不了日夜胡思乱想。

　　他看向荀府的方向，零星有几间屋子被灯火照亮，在漆黑的夜色里摇摇欲熄。

　　……

　　荀老爷依旧坐在荀立轩的窗边。

　　炭盆里的炭已经换过了一次。

　　他的精神还极度亢奋，身体却昏昏欲睡，就好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没办法支起眼皮，又好像即是闭上眼睛也能看到正在发生的事情。

　　荀老爷最终还是靠着床迷糊了一会儿。他好像梦见了老管家，又梦见了郑萍萍，问他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他觉得肚子有些疼，像是有人用刀狠狠地扎进去，又拔出来。

　　荀老爷勉强睁开眼，手在腹部摸了一把，温热的血液顺着刀口汩汩流淌。

　　他看着自己手上鲜艳到了极点，以至于微微发暗的红色，突然就清醒过来。疼痛立刻放大了数倍，涌向他的全身。

　　荀立轩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他右手拿着一把匕首，靠着床柱发抖，手上、身上、脸上都是血。

　　“是你烧死了我父亲。”荀贵的声音十分艰涩，“就在那天……那天晚上……”

　　在剧烈的疼痛中，荀孝良的恐惧也升上了顶点，他死死自己腹部的伤口，用尽力气高声叫道：“来人！来人！”

　　荀贵举起刀，锋利的刀尖上闪过一道光。

　　“书房的火不……不是我放的。”荀老爷手脚失去了力气，只软软地瘫在那里，断断续续道。

　　“但你明知道他在里面，却没有救他！”荀贵喊道。

　　荀老爷觉得越来越冷，他看到炭盆里因为高温而扭曲的空气，一点点逼近自己的视线，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荀立轩的脸也跟着扭曲起来，慢慢变成十五年前他在季府亲手杀死的那个少年。

　　同样愤怒与仇恨的目光。

　　他下意识想要逃跑。

　　他在意识的深处看见一道光，便拼命向那里跑过去，最终被冰冷的白光包围，终于摆脱了那张似曾相识的脸。

　　荀孝良露出如释重负的笑，那表情凝固在脸上。

　　下人们冲进房间里，正看到荀老爷两眼翻白，已经死透了。大少爷荀立轩满身是血，手里握着一把小刀坐在桌子前面，照着那铜镜，刀尖冲着自己的脸比比划划，手一抖便割除一道血痕来。

　　血顺着刀口滑落到他嘴角，他舔了舔，露出愉悦的笑容。

　　小厮、打手、护院将荀立轩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却没人敢上前去。

　　陆淮然站在人群外头，紧紧盯着荀立轩的眼睛。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喊道：“都让让，夫人来了。”

　　荀夫人快步走来，她看见了陆淮然，眼神只轻轻一瞥，没有说话。她拨开众人，看到屋内的惨象。

　　荀立轩对这些人毫无反应，仍旧是有一刀没一刀地轻轻划着自己的脸。

　　荀吴氏沉声道：“把大少爷的刀夺下来。”

　　便有两个胆子大的家丁冲上去，控制住荀立轩的两只手，扣住手腕将那把刀抢下来。荀立轩丝毫没有挣扎或反抗的举动。

　　他双手反剪在背后，歪了歪头，眼睛睁得圆圆的，一眨不眨地看着荀夫人，像是在认人。片刻后，他似乎认出来了，垂下眼睛，喉咙里挤出咯咯地笑声。

　　荀夫人示意那两人松开手，她转过头，低声道：“大少爷疯了。都散了吧。”

　　这一场惨案就如此轻描淡写地收场，人群渐渐散去，只有陆淮然还站在原地。荀立轩慢慢坐到了地上，歪着头看他。

　　陆淮然看着他满脸纵横的血痕，心中有了计较。

　　“你是荀贵。”他道。

　　荀立轩的瞳孔骤然缩紧，他不敢说话。

　　陆淮然的猜测被他的反应证明了一大半。荀家这场惨剧的真相也在他心底慢慢成形。他暗自叹了口气，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眼里的仇恨是藏不住的，你没有疯。”

　　荀立轩的喉结动了动，依旧垂着眼，死死盯着眼前那方寸地面，仿佛是听不懂陆淮然在讲什么。

　　“曾有人和我讲这人间百味。”陆淮然道：“这世上有为善者尸骨无存，为恶者风光无限，自然也有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荀贵终于抬起头，他的手指在脸上反反复复地揉搓，下颌处伤口上的血已经被他擦干了，翻出一线白肉，他咧开嘴，似哭似笑：“我是荀立轩啊……”

　　“荀吴氏心软了，她以为你疯了，便想要放过你。”陆淮然的声音像是覆了一层寒霜，“不论真假，只教你记住，荀府要散了，前尘种种皆可忘，今后切不可再多为恶。”

　　陆淮然说完这话，便转身离去。

　　荀贵看着那一袭白衣，原应纤尘不染，如今衣角竟沾染到一痕暗红血渍，他呆愣了片刻，终于放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