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别吹了》林白鹊

10、平安糕

　　陆淮然抬眼看向春缘阁。

　　入夜，正是花街柳巷里灯笼高挂、开门迎客的好时候。

　　陆淮然与纪千山，都是俊秀挺拔，、一等一的好人物，站在这春缘阁的门口，勾得一众姐儿心神不宁，嘴上这位爷那位爷喊的热闹，心下却并不愿接待其他恩客，就盼着他俩进来。

　　可惜没等到纪千山进楼“救人”，周明就衣冠不整，踉踉跄跄跌出来，一边拽衣角抻袖口，一边气恼道：“纪千山……”

　　他狠话还没放，就和陆淮然实实在在地对视了一眼。

　　“陆大侠，巧了，嘿嘿……你也在啊？”

　　周明咽了咽口水。他觉得自己的嗓子在冒烟。为什么每次和纪千山一起的时候都能遇到陆淮然？！而且相遇的场景都不太令人满意。一定是纪千山的错！

　　周小少爷给纪千山打了个红叉叉。

　　纪千山可不知道周明在心里已经用他那贫瘠到令人发笑的词汇把自己痛骂了一遍又一遍。

　　“是啊是啊……”纪千山扯了扯嘴角，很迟缓地向周明偏过脸，露出了一个自以为隐蔽的苦笑，背着手冲陆淮然假笑道：“陆大侠，好巧啊。”

　　“跟了我整整一个下午，真够巧的。”

　　陆淮然从来不是那种乐意给人台阶下的好脾气。

　　这场短暂的会面以两位少年仓促败退结束。

　　陆淮然表面虽然喜怒不现，想起纪千山挤眉弄眼的活泼样子，还是隐约产生了一些愉悦的情绪。

　　他回到荀府，路过佛堂，见大门开着，檀香袅袅，木鱼声声，便走进去。一位彩衣华服的女人跪在蒲团上，一手数着念珠，正低声诵经。

　　女子听见脚步声，也只略抬了抬眼皮，看清来人便道：“陆大侠，先请坐吧。”

　　说完，复又垂眉低目，继续念起经文。

　　陆淮然对佛家经文典籍研究不多，有一下没一下低听着，觉得她念的似乎是《四甘露咒》。

　　《四甘露咒》又名为《往生咒》。

　　像荀家如此家业，真要做法事，也应请高僧开坛超度。

　　荀夫人在为谁念经？

　　陆淮然捡靠门处的木椅落座，抬头打量着佛堂，除去荀夫人所在的左偏室，设有香案供桌佛像之类，其余偏室和正厅都空空荡荡，尤其是右偏室，隐隐约约轶散出长久房屋无人进入时常有的腐朽气息。

　　时将一更，打更人从院墙外路过，锣声悚然一响，伴着沙哑嗓音拉长了语调，顿挫仿佛某种苗疆蛊语。

　　陆淮然以前总是觉得，无论哪个城，打更人的那一嗓子都是一般无二的喑哑——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贴地的西风将落花卷进佛堂里，擦过陆淮然月白色的鞋面。

　　佛像前的女人终于站起身。

　　油灯映衬着她的眉眼，眉如薄刃，眸如丹凤，却无精华流转。她抬眼看向陆淮然的时候，沉沉的死气里蓦然透露出一丝狠厉凶光，瞬间便消弥无踪。

　　昏黄摇曳的烛光勉强让她显出了一点作为母亲应有的慈祥，却掩盖不住她眉目间的锋利。

　　来荀府暂住了约有八九天，陆淮然才第一次见到这位深居简出的正室。只一眼他便知这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一个不好相与的女人。

　　亦是一个藏着秘密的人。

　　他之前一直以为，荀府里那小妾每每能“作威作福”，是仗着老爷宠爱，又欺负荀夫人虽身居正位却性格软弱。此刻他却知道，这么一位夫人，如果不是自愿将管理后宅的大权拱手相让，以郑萍萍的城府，是万万斗不过她。

　　“陆大侠。”荀吴氏浅浅一福，“失礼了。”

　　陆淮然道：“夫人客气了。”

　　“丫鬟贪玩，恐怕今日未能有好茶相待，万望贵客恕罪。”荀夫人嘴上说着恕罪，语气却淡淡的，一丝一毫的真心诚意都叫人听不出来。

　　“无妨。”比起一个了解荀府秘密的时机，陆淮然对这一点点无理不以为意。

　　“陆大侠听说过平安糕吗？”荀夫人抬手挽起鬓边垂落的发丝，问道。

　　“似乎是江南一带的糕点？”

　　“正是。”荀夫人在陆淮然左手边，隔着一张梨花木的茶桌坐下，也不看他，便自言自语道：“妾身娘家是姑苏人，当年跟着老爷来颍川时，因为想念家乡美食，便托客商从姑苏捎来一套做平安糕的用具。”

　　“粳米二，糯米一，白糖少许，混着捣成米粉，加些清水入模，面上用刀刮平，旺火蒸上片刻即成。”陆淮然想起客至江南时，街边见人做的平安糕，“可如夫人所说？”

　　“没想到江湖侠客于市井小吃也有涉猎。”荀夫人笑道，神色却淡淡的：“老爷不爱江南口味，妾身只偶尔做一些自己吃，立轩出生后，他也爱吃，后来……后来我便做给他吃。”

　　陆淮然觉得荀夫人的话听起来有种莫名的苦涩和无奈。他看向她，女人的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另外半张弥漫着薄雾，神色难明。

　　他没有看到荀吴氏眼中翻涌起遮天蔽日的决绝。

　　荀夫人顿了顿，也不在意陆淮然的反应，她捏紧衣摆，纤瘦的手背上青筋毕露，自顾自地突兀说道：“做父母的，最大的期望，就是孩子能平平安安。”

　　“陆大侠。”荀夫人似是发现自己的失态，一息间语气又恢复了平淡，只是苍白的两颊上因激动而泛起的嫣红迟迟未曾消，她道：“夜深了，请回吧。”

　　陆淮然与夫人见礼告辞，走出佛堂，一路却未曾哪怕见到一个候夜的丫鬟或小厮。

　　郑萍萍的院落里没有丫鬟，是因为那里涉及到主子的秘密。
　　荀夫人礼佛，竟也没有下人侍奉，又是因为什么呢？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陆淮然回头看去，发现佛堂的灯已经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