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耕不辍》凶宅纳凉

9、第 9 章

　　9.京城的包打听们绝对是最尽职尽责的一帮大舌头，一夜之间，蔡氏典当行掌柜惨死小巷，至今凶手未明的消息不胫而走。
　　今晨起又爆出猛料，有位自称凶手的半大孩子在统领衙门门口击了半个时辰鼓，生生把郭少卿汪仵作中承小吏一众人等从被窝里逼出来升堂。
　　汪仵作昨夜分析了半宿的案情，头刚挨枕头就接到顶头上司的加急传唤，现在顶着两个拳头大的黑眼圈坐在堂上，脑仁疼的简直想哐哐撞大墙。
　　平日里门可罗雀，冷清的连耗子都不愿光顾的统领衙门，现下满眼望去人头攒动，成说和万剑一见缝插针，在踩了无数只脚说了几十声对不住后勉强在人前占住一席之地。
　　看见狸奴直挺挺的跪在堂中央，少年人单薄瘦削的背脊承受着众人非议的目光，止不住的闲言碎语如洪水猛兽将小小的人儿淹没其中，成说恨不得给周围每个人嘴里塞上一坨抹布。
　　真正从升堂到退堂不过一炷香时间，狸奴从头到尾只说了三个字：我认罪，便低下头安静的签字画押，整套动作机械的如行尸走肉，负责将此记录在案的书记嘴张的跟眼睛一样圆：这这…这让老子怎么记啊！
　　周围人声鼎沸，成说却置若罔闻，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地上那一抹红，一个金色的斩字刻在血红的令牌上，分外惹眼，触目惊心。待到围观的人尽数散去，他才回过神来，古井无波的脸上一双眼睛空洞如死水，万剑一眉头紧皱，手掌极尽温柔的覆上身边人的肩头，贴着那人耳畔道：退堂了，回吧。
　　成说脚步一旋，身形却未动，兀的开口：
　　“要多少年”
　　“什么？”万剑一不明所指，试探的问道
　　成说察觉到了他的不安，抬眼绽出了个安慰的微笑，复又问了一遍
　　“狸奴再世修炼成人形，要多少年？”
　　万剑一松了口气。
　　“用自身内力化成的人形不同于夺舍，夺舍只需要魂魄和宿主意念相合，方能取而代之。靠内力修炼出人形就复杂的多了，上千年的修为，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还要看自身的悟性，有的妖灵天生通人性，修炼百年自然快些。剩下的那些，要不就是脑子忘在娘胎里没带出来，根本不想变成人的事，要么就是七窍通了六窍，还剩一窍不通，靠蛮力较劲，修个上下八百辈子也还是个不人不妖的精怪。”
　　成说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刚要张口便再次被万剑一抢白道：
　　“不过你大可放心，以本道与各路妖魔鬼怪缠斗多年的经验，臭小子大概是属曹操的，不仅蹿的快，修炼的速度也快，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跟你保证，你我有生之年定能再见到人模狗样会站着走道的狸奴！”
　　成说知道他惯会哄人开心，也不拆穿，只是眨巴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伸出右手，小拇指调皮的向上翘着，还时不时示威似的摇一摇，掷地有声地说道：
　　“你红口白牙保证过的话跟放屁没什么两样，拉钩！”
　　万剑一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身体却十分诚实的做出了行动，灵活的勾住那人的指尖，拇指相抵，明明如孩童般纯洁简单的动作，被万剑一做的缠绵缱倦，十指反复交互痴缠半晌，才恋恋不舍的分开，成说盯着那只刚从魔爪中逃脱的右手，无比嫌恶的甩了甩，深深地瞪了万剑一一眼，板着脸大步离去。
　　有人得了便宜还卖乖，正大光明的欣赏着成大少顺拐的背影，亦步亦趋地在后面跟着，嘴里哼哼唧唧吹着流氓哨，调子天南海北，具体出自哪首曲子已不可考，跨出大门时，守卫的衙役默默举起了手里的刀。
　　万剑一走路眼睛长在头顶上，鼻孔冲天，没留神身前人影一顿，一个猛子没刹住闸，下巴硬生生磕上成说的天灵盖，成大少怀疑自己脑袋再这么频繁的受到重创，容易打通任督二脉提前去找阎王爷报道。可眼下，顾不上互殴，因为又到了那棵熟悉的大槐树下，不同的是，树底下站着两个人，正眼巴巴地望着门口方向。
　　“你猜，她们俩在等我们的可能性有多大？”
　　万剑一揉着下巴道
　　“不是我们，是我，因为…”
　　成说话音一顿，回头冲他狡黠一笑
　　“我比较好看”
　　“久仰，妇女之友，嘴巴比脑壳还硬”
　　“承让，死算命的，牙口比胃口还好”
　　俩人嘴唇翁动，两片唇瓣像是长在一起，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来，细如蚊吟但恰好可以令对方听清。
　　明明是晴空万里的艳阳天，二人头顶那一见方天空却阴云密布，你来我往的唇枪舌战在空中剑拔弩张，偏偏面上倒还维持兄友弟恭，一团和气，远远望去气氛诡异至极。
　　“万道长？成少爷？”
　　出声的是蔡夫人的丫鬟青稞，在树下等候多时的正是她们主仆二人，少女怯懦懦的嗓音又远远喊了两声，成说和万剑一像是被触动了某处机关，瞬间恢复如常，头顶上的阴云也顷刻消散，一秒端出一副世家公子和痞子游侠的标准做派。
　　少女心下石块落地，搀扶着蔡夫人迎面走去，可她家这位夫人显然是个急性子，拂开她的手直冲冲向二人扑去，那架势活像一只扑向火光的扑棱蛾子，二人眼观鼻鼻观心，很是默契的向后撤了一步，蔡夫人扑了个空，两只肤白若雪的柔荑重重扣在二人脚尖上。
　　身后丫鬟嚎了一声“夫人呐”，忙快步上前。
　　美人俯首于前，万剑一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风度，不分何时何地的打趣道：
　　“蔡夫人太客气了，连日赶路满身风尘，光是擦鞋恐怕不够，不妨在下这身衣裳也由您代劳…”
　　成说闻言，伸到一半正要扶人的手在空中一扭，攥成铁拳直直冲向他的肋骨。
　　这一来二去导致的结果就是蔡夫人还趴在地上挺尸，直到青稞跑上前来将她扶起。成说感受到青稞投来的目光中夹杂着匪夷所思和浓的化不开的鄙夷，尴尬的拿手背蹭下巴，万剑一一贯没脸没皮，倒是毫不介意。
　　蔡夫人不亏是行走江湖的侠女，原地站起来顾不上拍灰便满血复活了。
　　“二位，你们把狸奴怎么样了？”
　　成说闻言心下巨震，但很快他便意识到，此狸奴非彼狸奴，蔡夫人指的是牢中闯入的那只小猫，可转念一想，那他妈不还是臭小子吗！
　　正在他搜肠刮肚地扒词不知如何开口时，一只大手提起他的后领将他提溜到一边 。
　　“不知夫人说的可是我们追的那只猫？”万剑一一句话说的轻描淡写，不着痕迹的将问题抛回给蔡夫人。
　　“正是，正是，那是我喂的流浪猫，有日我闲来无事，在窗边念诗，正好念到我与狸奴不出门这句，它就蹿上窗台冲我喵喵直叫，把我吓了一跳，说来也神了，它好像能听懂人话，我又唤了它几声，它就赖着不走了。”
　　成说和万剑一对视一眼，两人眼中暗波流动，最后的谜团也解开了。
　　成说冲万剑一挤挤眼，后者立马会意，俯身朝蔡夫人深深一礼，先赔了个不是，随后打着官腔道：“夫人大可放心，狸奴流浪惯了，心血来潮想出趟远门四处转转，等他玩够了自然会念起夫人的好，自己就回来了，夫人安心等着便好，很快你们就会再见面的。”
　　蔡夫人听的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明明是来兴师问罪问人讨猫的，怎么气势上堪堪弱了一大截，被这小道士一通软言软语劝的有点找不着北，心里没来由对这俩青年生出一股信任，左思右想还是算了，你们说能回来便能回来吧，而后重重点了点头，道了句“有劳了”便拖着同样一头雾水的丫鬟打道回府。
　　万剑一出师大捷，跟狗皮膏药一样贴到成说身上，觉得自己解决了一个了不起的大麻烦必须好好邀功一番，成说不怒反笑。
　　“才刚正经三秒，人一走就现原型了，万道长道行不够啊～”
　　万剑一打定心思要做一头不怕开水烫的死猪，对成大少的嘲讽一概刀枪不入，从背后将人紧紧环住，靠蛮力推着往前走，嘴里一刻不停的碎碎念“从巷口出去往东二里地，第二个胡同拐进去，左手边第一家，朝天门涮锅，羔羊肉、肥牛卷、五花大腊肠…”
　　成说被日头晒得有些睁不开眼，眯着眼缩着脖子回头看，差点被身后那人一脸谄媚的表情闪瞎，连忙背过头来，顿时觉得后背趴着只满是触手的八爪鱼，动一下就如芒在背，啪一下打在死死箍在腰上那双手上，啐了声“吃货，放开老子。”本来还想加一句“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但想想万剑一那厮忒会钻空子，搞不好会反问：那私下里找个犄角旮旯就可以随便拉拉扯扯了？成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为了避免这种尴尬的情况出现，索性将它扼杀在摇篮里。
　　本想万剑一会不要脸的纠缠一阵，谁料成说话一出口他便毫不留恋的撒了手，顶着张委屈巴巴的嫌弃脸，仿佛刚才撒泼耍流氓的不是他，是成大少按着他的手环到腰上的，成说气不打一出来，哼一声别过头不再理他，大步流星的朝前走。
　　身后熟悉的脚步声哒哒响起，却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成说心想这人轻功不错，若是跟踪偷袭绝对是把好手。一个本该扔飞镖耍暗器的好杀手苗子，整天净干些上房抓猫和趁机揩油耍流氓的事，真不知该为他惋惜还是该夸他深藏不露。
　　脑海中不断思绪飞扬，一时忘了看脚下的路，京城大胡同小巷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成说这个土著民也有迷方向的时候，只好回头求助万剑一，不料刚好撞破一起揩油未遂的现场，万剑一一只手在离成说的屁股还有三公分的地方停住，尴尬的抬头冲他灿烂一笑，难得见这人吃瘪，成说也不气恼，双臂环抱在胸前好整以暇的看着这个准备图谋不轨的臭道士。
　　万剑一不愧采花多年，经验丰富定力十足，不紧不慢道：
　　“成公子比二郎神还厉害，背后也长眼”
　　成说决定奉陪到底，做戏要做全套，一抱拳道
　　“惭愧惭愧，万道长谬赞，成某有事相求，不料时机不巧，饶了道长雅兴。”
　　万剑一不怀好意地笑笑，一挥衣袖
　　“无妨，既然成公子这么说了，那万某就继续…”
　　“万剑一！”
　　满意的看见成说恼羞成怒的炸了毛，万剑一不再言语，径自绕过他朝前踱去，伸出一根指头举过头顶。
　　“好了，跟着哥，有肉吃”
　　最后真正吃瘪的还是成大少，突然觉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是图啥呢？叹了口气跟上万剑一，两人并肩而行，时不时摩肩擦踵地较劲，一路走的鸡飞狗跳，肩头的衣料差点擦出火花。
　　朝天门作为京城老字号的涮锅馆，即使坐落在小巷里依然生意兴隆，成说和万剑一排了半个时辰的长队，才等到一个角落的小八仙桌，不过正好安静，适合谈情说爱。
　　“仔细想想臭小子还真是个好孩子，因为放翁先生不喜欢，他连人都不吃了，独自在这世间流浪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又碰到个对他好的蔡夫人，想报恩就帮她杀了那个黑心丈夫，结果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你说，他这是图啥呢？”
　　成说抄了一筷子牛肉往嘴里塞，边嚼边说：
　　“我说过，妖比人的心思要单纯的多。他们的爱恨都干净利落，爱一个人就死心塌地对他好，恨一个人也杀伐决断，绝不会拖泥带水，他们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一说，谁惹他们不爽了，扛起大刀就是干。”
　　万剑一嘬了口金茎露，滚烫的热辣顺着喉咙淌进胃里，忍不住舒服的打了个哆嗦，一抬眼，看见成说正目光灼灼地直视着锅里翻滚的已然熟透的肉片，瞬间满脸黑线，这位好像只是觉得光闷头吃饭比较无聊，随口唠唠嗑，并没有想认真听他回答
　　万剑一又仰头灌了一大口酒，辣的直咋舌，酒壮怂人胆地朝成说撑在膝头的手摸去，成大少惊诧间一口吞了个撒尿牛肉丸，烫的涕泗横流。
　　“你个臭不要脸的假道士，小爷我今天非…”
　　“活在回忆里的故人，总是分外惹人执念”
　　“……”成说本来一马车骂他的话卡在嗓子眼不吐不快，听了这没头没尾的一句，不知怎的一肚子怒火募地散了，呆坐在原地等着下文。
　　万剑一收起平时磕牙打屁的不正经，板着脸挑眉看他，布满薄茧的手心不住磨砂着他的手背，一字一句道：
　　“所以怜取眼前人这道理多重要，可有的人就是不懂。”
　　说到眼前人时成说感觉手背上压着的手用力捏了两下，随即放开，水过无痕的抄起筷子，继续对着热气腾腾的沸锅风卷残云
　　什么嘛，每次都这样，撩完就跑，连让人回味温存一下的机会都不给，心里把万剑一这个臭流氓又咒了八百遍，低头闷声扒肉。

　　吃的滚瓜溜圆，这一天一宿到现在才如梦初醒般让人有点真实感，成说顾不得重建被万剑一搅的稀碎的三观，离别已悄然而至
　　万剑一一把揽过他的肩，把人往怀里带了带，成说只好就着这个不太舒服的姿势半倚在他怀里。
　　“有屁快放，爪子拿开！”
　　万剑一伏在他耳边低低的笑了，肩头的手也垂下来，往旁边挪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抱拳一礼。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同在这江湖中，有缘定会再见，成公子，后会有期了。”
　　说罢转身就要走，成说眼疾手快上前捉住他甩起的衣袖。
　　“你要上哪去？不跟我一起了？”
　　话一出口差点咬了舌头，可为时已晚，万剑一已经扭头似笑非笑地瞅着他，一双眼睛贼溜溜的在他拉住袖口的手上和他脸上逡巡。
　　成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太阳穴突突直跳，心想完了这下可着了他的道，还不定被怎么拿来做文章。
　　万剑一却没有一点纠缠的意思，掰了半天才掰开他攥住袖口的手。
　　“看来成公子是舍不得在下，风流倜傥人见人爱处处留情我也很无奈，但成公子这样的小白兔实在不是我的菜，强扭的瓜不甜，还是随缘吧。”
　　末了犯职业病还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气的成大少白眼一翻，七窍生烟，哼，要滚赶紧滚，鬼舍不得你！
　　“京城最近不太平，你一个外地来的小道士，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小心点，虽然你看起来身无长物，可行事做派实在欠扁，这些天没被人打死全凭我罩着你，冷不丁…诶？”
　　成大少一旦开启碎碎念模式就如入无人之境，再转身时，哪还有什么人影，万剑一早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留他一个人站在人声鼎沸的街头风中凌乱，明明炎热的夏季一颗心却如坠冰窟，憋了半晌还是不争气的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