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耕不辍》凶宅纳凉

8、金华猫

　　杯中茶水翻腾，泛起一圈圈涟漪，店小二兀的被惊醒，来不及为地上已经四分五裂成一堆瓷片的茶杯心痛，就开始拼命揉眼睛，力道之大，唯恐不能把眼珠子挤出来。
　　“刚刚刚…刚才坐在这的那位客人，飞走了？？”
　　可怜的男人从住藤椅上一骨碌滚到地下，一只手颤巍巍指向天际，嘴里还振振有词，内容不外乎是些毫无营养的南无阿弥陀佛。
　　万剑一不置可否，翘着二郎腿，像是见惯了这种场面，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听着店小二的咋咋呼呼。
　　成说嘴里的凉茶甚至来不及咽下，此时要开口才意识到失态，赶忙顺了顺喉咙，久未进食的空腹霎时一片苦涩，抬头看见强忍笑意憋的满脸通红的万剑一，十分后悔刚才怎么没喷他一脸。
　　明明刚灌了一壶冰掉牙的凉茶，成说却感觉自己要喷火，什么君子如风，仪态万千统统去他妈的，张嘴便劈头盖脸地吼道：
　　我丢内楼母啊！煮熟的鸭子眼看就要吃进嘴了，您这会大发慈悲给放飞了，合着你俩一整宿跟我开玩乐呢？俩人一个是穿的跟叫花子似的死算命的，还有一个干脆连人都不是，瞅面相就知道不是好鸟，小爷我怎么就这么善良，真以为来抓凶手去对簿公堂呢，还被耍的团团转，原来…原来你们是一伙的，一丘之貉，狼狈为奸……哇
　　眼看成说张嘴就要嚎，万剑一挽起袖子反手死死扣住他的嘴，霎时将满腔怨愤都堵在一只魔掌下，豆大的金珠在小少爷眼眶里打转，万剑一心下一软手上的力道却没松，还带着威胁似的更紧了几分，要论年纪，成说比万剑一还长上两岁，可遇事的冷静程度和武力值却远不及他，所以总被压倒性制服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既然无可奈何就只能逆来顺受。
　　毕竟在强者面前讨巧卖乖的人总是比硬骨头活的久，成大少深谙此道，脑子想通了目光自然就柔和多了，可以说是含情脉脉的看着万剑一，哪怕内心非常想掀桌子，可眼下显然保命要紧，君子报仇，来日方长～
　　万剑一感受到眼前一双本该氤氲在水汽里的明眸不多时变得柔情万丈，没来由的有点想笑，意识到这样做非常不合时宜，赶忙定了定神，堪堪绷住嘴角那一抹已经先于思绪扯出的微小弧度，只希望这点小心思没被看出来。趁着心绪还没有心猿意马到不可收拾，匆忙开口：
　　“成公子教训的是，但容在下辩驳两句。”
　　没成想话一出口更显得心虚难掩，只好将头不自然地撇向一边，店小二还陷在惶恐中不可自拔，暂时没人注意他们这边。
　　半晌等不到成说回答，万剑一感觉心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僵硬地将脖子扭回去，才看到自己一只手还捂在人家嘴上，被封了口的成大少正十分狗腿地疯狂点头。
　　万剑一像被人点了穴般僵坐在原地，古井无波的面上泛起可疑的绯红，成说心下大叫不好，完蛋！他在生气！口不能言的成大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下意识伸出舌头，舌尖轻触那人掌心，因常年握剑而布满薄茧的皮肤触感并不好，温热的舌尖如毒蛇吐信，一触即收。
　　万剑一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倏地缩回手，怔怔盯着掌心那一处湿热，心像被火灼般酥酥麻麻又燥热难耐，面上努力维持波澜不惊，还十分嫌弃的扯了成说的袖口擦了擦手。又装模作样的嘬了口杯底的茶根，极具冲击力的口感残暴的侵蚀着味蕾，令他彻底清醒过来，看向成说，不缓不慢的说道：
　　“首先我必须纠正一点，我跟开你瓢的臭小子不是一伙的，也并非有意放走他。”
　　听到成说几不可闻的啧了一声，万剑一满意的点点头，这代表他听进去了并且没有异议，只要这份信任还在，无论前方是山呼海啸还是烈火灼岩，万剑一都愿陪着他走完。
　　“你平常吃撑了还得绕院子转两圈呢，何况有人一下子给你灌了满满一脑壳陈年往事，这些陈年往事还牵扯到了你最不愿提起的人。偏偏这个人你还日思夜想，却不能再见。这种感觉，成公子是写话本的，感悟应当比我深。”
　　成说闻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低声道：
　　“狸奴本以为放翁先生是背弃了他们的誓言，不告而别，天涯海角肆意逍遥去了。却没想过他孤身一人上路的理由，一去不回的事，以先生的品格，怎么会扯上别人。”
　　万剑一道：“读书人就是聪明，连心意都是相通的。放翁先生去见表妹，就做好了以后孤身一人的打算，像他这种单身汉，吃了上顿没下顿，狸奴跟着他只有活活饿死的命，索性相忘于江湖，各自谋生路。”
　　万剑一不知哪句说的不妥当，成说竟戚戚然笑了，只是笑的比哭还难看
　　“都是痴情人罢了，又能说谁对谁错，放翁先生一辈子就记挂着一个唐婉，狸奴又何尝不是呢？那臭小子脑袋瓜子就那么大，心眼肯定也就一丁点，一个陆游放进去就满当当揣满了，日子长了，就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想摘出来，就是挖肉割骨”
　　万剑一有种想把人按怀里安慰一番的冲动，鼓了半天勇气，只敢轻轻抓住他一只手，包在自己宽大的掌心里，反复揉捏，分不清是想安慰人还是想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
　　“可狸奴到底是杀人了，杀人就得偿命，这是国法，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他杀的又不是好人！”
　　“没有绝对的好人与坏人，只是站的立场不同罢了，蔡掌柜为人再怎么精明算计，对于他的家人来说，也只是个不着家的丈夫和不负责任的爹，这么说来，那杀了他的狸奴算好人还是坏人？”
　　成说眉头紧皱，这个问题好像有点难想。
　　万剑一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替他抚平了眉心的沟壑，轻声说道：
　　不出意外的话，臭小子这会已经在去衙门投案自首的路上了，一旦画押定罪，死罪难逃，不过你别忘了，狸奴又不是人。
　　成说眸子亮了亮，答案就在眼前呼之欲出，可还有团迷雾遮着看不清楚，急得直跺脚。
　　万剑一也不再逗他，直接开门见山：“猫有九条命，以狸奴现在的功力水平，若换做人正是个二八少年，可见他为了等放翁先生，前几世过得多惜命”
　　成说觉得这人成心跟自己过不去，明明一番安慰的话，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刀。
　　知道臭小子暂时死不了，而且活的比凡夫俗子长多了，待他变成个老妖精，人家指不定还能屋顶房檐上蹿下跳呢，可他竟没半分嫉妒气恼，反而满心欢喜，老怀甚慰，好像相信那些旧人旧事总能在漫长的岁月里被消磨殆尽，臭小子总会拥有新的人生，哦不，猫生。
　　拉着身边人的手借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成说又变回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少爷，把店小二从地上提溜起来。
　　“坐地上一晚上了，也不嫌凉，瞧你这没出息样，一毛头孩子还给你吓出心理阴影了，本少爷需不需要再赔你点精神损失费”
　　老实人果然一提钱就精神，店小二一骨碌爬起来，点头哈腰道：
　　“多谢成少爷体恤，小的不贪，您随便舍个仨瓜俩枣的就够小的后半辈子吃饱喝足了，不知道您属意银票还是锭子？”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论顺杆爬的功力无人能出其右，成说不怒反笑，真从怀里甩出个银锭子。
　　“去去去，到东边巷口张大娘家给我来四个大肉包子，两笼水晶虾饺，都要开张第一屉，再配两碗热粥，一碟小菜，剩下的赏你了。”
　　店小二叼着银锭子不松口，恨不得硌掉两颗大门牙，含糊不清地道了声“好嘞”
　　成说恨铁不成钢的撇了他一眼，又随手抛出一锭。
　　“把这块给张大娘，我怕人家嫌你口臭不卖给你”
　　店小二咧着两瓣豁嘴嘿嘿傻笑，一尥蹶子，冲着巷口绝尘而去。
　　走街串巷的劳动人民脚程极快，香喷喷的包子端上桌时，东边的天际刚翻出个鱼肚白，经历一宿奔波的两个大男人谁也没客气，下箸如飞，顷刻间就剩一桌子杯盘狼藉，成大少心满意足的吧唧吧唧嘴，觉得这是他二十年人生中吃的最合口味的一餐，不知是因为实在太饿，还是眼前人特别下饭。
　　万剑一倒空了壶底最后一点茶根，忍了半天愣是没咽下去，尽数吐在棚前石板路上，美其名曰是为了在成大少面前维护自己英俊潇洒的形象，口臭是万万不能有的，条件有限，以茶代水，权当漱口了。
　　成说从善如流的点点头，暗自佩服他勇气可嘉，隔了夜的隔夜茶，那味道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俩人沉默对坐半响，募地起身，彼此心照不宣的朝着同一方向并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