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记》西门大娘

50、成者王

　　谢昂长吁了一声，想要吁尽胸中的浊气，若只将世家的败落归结于成王败寇，那接受这个结果也就不那么让人难受了。

　　“至于这以科举入仕的法子，抛开咱们世家的立场，是不是一个极好的选官之法？”谢昭见谢昂的态度略有松动，连忙乘胜追击。

　　谢昂在不钻牛角尖的时候眼光奇准：“从前是察举征辟选官，所以才会有百年世家的存在，因为氏族子弟生下来就注定了仕途坦荡。但是相对的，亲戚推荐亲戚，朋友推荐朋友，父子师徒代代相传，天生就是同盟一体。再加上自汉末以来，皇帝换的比朝臣还勤快，每个皇帝上位了还要讨好世家才能安稳。哈哈，皇帝上朝的时候抬眼一看，底下站着的都各有各的联系，论起来都是拐着弯儿的亲戚，唯独皇帝自己被排除在外，那心里只怕是不好受呦……”

　　“可不是！氏族中虽分派系，内斗不止，但在遇见来自皇权的威胁时却最为齐心。自汉以来，不是没有雄主英才想要独掌大权，对氏族极尽打压，最后却没扛住世家的反扑，惨淡收场。”尽管谢昭读透了这一段的史书，看到这里也每每发笑。
　　不仅是世家与庶族见壁垒重重，世家内部的关系也是错综复杂，你与他有恩，他与你有仇。看着好像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的人，仅仅因为对抗强势的皇帝，就相谈甚欢握手言和了，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昂对此观点赞同，也扼腕不已：“但凡太-祖晚生个三五十年，这情形定会有所不同。等北方诸侨姓在南方与吴姓氏族争出个长短，站稳了脚跟，太-祖再想要挥师南下就没那么容易。再或者，世家归顺，避其锋芒，再寻机会反扑，大周国祚也没这么长……偏赶上氏族先遭兵祸再遇南迁，多少人折在路上，实力大减……天意若此，徒呼奈何啊！”

　　谢昂一边精准毒舌，一边暗暗庆幸太-祖不禁言论的英明举措——遇上个爱抓人话柄的，自己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若是熟知后事的方之蓉在此，大概是要惊叹的。谢昂这张嘴贱是贱了些，说得可是真准。

　　“所以，咱们这些后世子孙，除了感叹一句天意在曹不在刘，也就只能闷头读书了。所好门阀氏族皆家学渊源，藏书众多，又无银钱之忧，比那些寒门庶族可好了太多了。”谢昭最懂得知足常乐，相比连买笔墨都费劲，只能听官学先生一视同仁的教导的穷书生，氏族子弟还是占了很大优势啊！

　　“那是先帝朝的好事儿啦！小郎你可醒醒吧，先帝任人唯才，不论出身，所以父亲与祖父都能身居高位。当今可是最爱用寒门的。你数数现在朝上站着的，除了祖父身体还硬朗，其他哪个不是在家躺着，出门要人抬的主儿？裴家那个老头，瘫在床上几年了还占着左仆射的位子……你当他不想辞官啊？他辞得掉吗！他每年上折子请辞，皇帝都要留着眼泪挽留他，百姓都说是皇帝仁慈念旧，可说实话，只有他这样不管事儿的上司才不会挡着下属的道儿，换别人能成吗？”

　　谢昂义愤填膺，说到激动处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还把谢昭给一把扯了起来陪他：“现在是高位被世家占着，但是一个个年逾古稀眼花耳聋的能干什么？倒是真正干事儿的那些侍郎主事，年富力强的，就等着接班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陛下毕竟不康健，太子年幼，太后还硬朗。陛下也是怕汉武朝托孤之事重演罢了。寒门没有族人故旧掣肘，自然是忠心陛下，出不了第二个霍光。”谢昭还是很淡然，这个事儿不淡然也没办法，难道要揪着皇帝的领子问他为什么不让自己升迁吗？

　　“那你怎么办？你看看你，状元及第，少年得志，现在同科的进士早就外放为官牧守一方，你却先后在翰林院御史台蹉跎。哼！祖父倒是当得他体察上意的好臣子，压着不给你提前加冠，非说是谢家的传统！谢家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规矩？！他不就是知道陛下不愿意重用你，才自己找理由让陛下脸上好看吗？”谢昂就是对着自己的祖父也闭不上他的臭嘴：“他这么体贴，怎么没见陛下赏他个爵爷当当？！”

　　谢昭深深觉得祖父没压着二哥去当官可太英明了。
　　这么个臭嘴，就是喷子云集的御史台也容不下他啊！

　　“二哥你可住嘴吧，当心我明日告你的状啊！”
　　“去去去，你个小没良心的，我这是为了谁？！你再这么耽搁下去，等到今科进士入朝，就更没你的位置了。”谢昂是真心实意为弟弟着急：“都说不历州县，不拟台省，你这么耽搁下去，何日才能出头？我还能等到你位列三公那一天吗？”

　　谢昭：“……”
　　哥，你想得好远。

　　二哥的心结现在谢昭是知道了，但这件事，真正能想通还是要靠他自己。
　　而且……
　　“二哥不必愧疚，祖父早跟我说了，大哥是个端方守礼的君子，却不知变通，不适合官场，所以做个守成之人就很好。至于二哥你嘛……”谢昭拉长了调子。
　　谢昂虽然刚刚嘴贱地讽刺了祖父，听见这些还是紧张极了，背脊不由自主地挺直，忐忑地等待着自己的评价。
　　谢昭学着祖父谢奕的调子说：“倒是聪慧异常，眼光也准，却性格耿直不受约束，也不是个能沉下心处理案牍卷宗的人，所以当出谋划策之人可行，为官作宰却不行。”
　　谢昂懵逼脸：“所以……”
　　谢昭慢吞吞地说：“所以你的纠结没什么用，祖父打一开始就没有让你去做官的想法。”

　　谢昂自懂事以来，就将世家的没落归结于秦氏皇族与科举，当然不接受通过科举的方法去当官。可他不愿意委屈自己，就注定要辜负家人对他的期望。他将对家人与弟弟的愧疚压在心里这么多年，没想到一朝会被人告知“你太自作多情了，本来也没算上你”，一时竟不知该哭该笑。

　　谢奕是个极为开明宽容的祖父，在他的鼓励下，孙子们有着自己的性格与理想。
　　长孙谢晗是个内敛少言的才子，最大的爱好就是读尽天下书，那就让他去读书，将来当个博学的家主，也好教导下一代的谢氏子孙。
　　毕竟大孙子不爱当官，还有二孙子啊！

　　但二孙子的性格也在他的预料之外。
　　次孙谢昂没有辜负他的名字，是个永远昂头走路的奇葩，一路走一路拉下无数仇恨值。
　　在他还尚且年少的轻狂岁月里，习得了他父亲——前御史大夫——睿宗朝第一喷子——谢宣的一身本领，今日嫌这家小娘子穿着土气，明日嫌那家小郎君言谈粗鄙，得罪了整个长安的同龄男女，连相亲都没人愿意带上他。

　　长媳王氏对此大动肝火，谢奕却十分看得开。

　　性格已经定下了，改不了就不改了，这样的惹祸精就是学识再渊博，也不能往官场上走。别说是能光宗耀祖了，还不够惹祸的呢！真让他当官，还不知道能活过几个早朝。

　　那时候睿宗还活着，谢宣还当着他的御史台大佬，谢奕想得很美好——等孙子们生了重孙子，重孙子好好培养，也还来得及接替谢宣。

　　谁知睿宗驾崩了，谢宣狠狠得罪了当今。谢奕没办法责怪儿子，毕竟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还是他教儿子的。
　　但是，孙子们各有各的志向，已经扳不过来了啊！

　　想到谢家即将后继无人，谢奕抓瞎了。

　　谢奕悠哉游哉放任了长子谢宣的两个孩子，二次子谢宥一胎接一胎都是闺女，儿子的教育问题，对求神拜佛就为了生个儿子的谢宥两口子来说，实在太过遥远。
　　于是等到大儿媳妇生下个小孙子，谢奕长舒一口气，行了，是好是歹就这一个了！

　　谢昭一直觉得自己的出生叫“适逢其会”，生下来就是个顶缸的。
　　不过，虽然谢昭没体会过两位兄长的自由愉悦的童年，但是相对来说，因为大家对他都觉得有些亏欠，他在家里横着走了快二十年。
　　哥哥们让着他，祖母母亲惯着他，父亲偶尔说他几句，一准儿会挨祖父的骂，连刚出生的小侄子都比不上他受宠。
　　用谢昂的话说：“你小时候，那就是个螃蟹。”

　　见谢昂还有些懵，谢昭干脆给他说明白了，免得他日后多想：“这样的话我不想重复，腻腻歪歪的，也就说这一遍。二哥，我也不是个傻子，旁人对我是什么态度我也清楚，我自认还分得清什么是愧疚的补偿，什么是兄长的关爱。以后你可别再说什么你对不起我的话了，你那不仅仅是侮辱你自己，你还侮辱了我的心智——毕竟我不傻。”
　　谢昂：“啊？？？”
　　谢昭接着刺激他：“回去睡去吧，别想太多。你就是现在幡然悔悟想要悬梁刺股金榜题名，祖父也不会放你去做官的，可死了这条心吧！”

　　谢昂：“？？？？”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
　　这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