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记》西门大娘

49、败者寇

　　“二哥，我虽是氏族出身，也知道百姓生活不易。就是官场上，也讲究个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是世代为农为商。但凡是有一点办法，他们别说举阖家之力，就是像愚公移山一样子孙世代相传，也要想法子改换门庭好做官。”
　　谢昭自己虽没吃过苦学不第的苦，却也知道换位思考。若易地而处，自己是个任谁都能欺压的寒门学子，只怕再难也要拼一把的。
　　毕竟，谁愿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乃至妻儿老小，都寄托于牧民之人的仁慈与良心上呢？

　　谢昂轻轻地叹了口气，直接后仰躺在了地上。他抬起胳膊，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了脸，使人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叹息闷闷地从衣袖下传来：“可是三郎，咱们不是备受欺压的寒门庶族。咱们可是阳夏谢氏啊！当年王谢两家的荣耀，世家把控朝堂的风光，那滔天的权柄与能左右朝局的势力……你真的能不去想吗？”

　　图穷匕见，谢昂终于说了实话。

　　这一声叹息道尽了谢昂内心的不甘，可也说出了世家的落寞。
　　老百姓都说这世道是越来越好了，可昔日说一不二的世家门阀，却是日落西山，再不复从前了。

　　春夜里的泥土潮湿冰凉，谢昂偏头背对着谢昭，将一侧脸颊与耳朵贴在地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在发烫，耳朵只怕也红透了。

　　谢昂捂住脸，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嘴脸肯定是不好看的——输不起，也放不下，沉迷过往，顾影自怜。
　　每日只知道哀怨生不逢时，世道不公，就像个因为失宠而尖酸刻薄的妇人，哪有半分大丈夫的担当与气量。

　　同时，他也觉得愧对苦读入仕的弟弟。自己不是个对外界所说的那样崇尚无为而治的黄老道学，只是个躺在祖宗功劳簿上等死的废物。
　　像自己这样的，只想着往日荣光而甩手将家族未来压在弟弟肩上的哥哥，哪里配说是最疼爱弟弟的好兄长呢？
　　自己所做出的对于幼弟的疼爱姿态，不过是出于被推出来顶缸的小弟的愧疚之情，惺惺作态罢了。
　　风流不羁的谢家二郎，也不过是个自私而又虚伪的小人。

　　谢昭却出乎人意料的诚实。他神态自然地回答：“想啊，当然会想。我每次读书读得累了，或是遇见不好相处的同僚上官，都会这么想。”

　　这倒不是谢昭为了安慰哥哥编出来的瞎话。
　　要是现在还是谢昂所说的，世家还能把持朝政一手遮天的时候，他连看书考试都不用，生下来就是人上人。只要当个“常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的名士，自然就有世叔长辈们推举着做官。
　　这官位来得容易，自然无需珍惜。

　　不管是上司讨厌还是同僚太傻；不管是水土不服还是秋天到了鲈鱼莼菜能吃了想回家；哪怕是觉得案牍劳形占去了太多时间不能与漂亮小姐姐玩耍，都可以将官服一脱，说一声“老子不干了”，然后就可以潇洒走人，从此再不过问这凡间俗事，一心一意修仙炼丹等飞升。
　　这样的生活该有多好啊！

　　这样的生活恐怕就是谢昂所向往的生活了。
　　他简直就是比着这个模子长的。向使时间真能往前推个百来年，百姓是不是刍狗不好说，谢昂这厮肯定是能如鱼得水的。

　　谢昭不是圣人，他自然知道什么样的生活更加轻松，可是……
　　“这不是今时不同往日吗？咱们兄弟没赶上这样的好时候啊。我虽算不上是寒窗苦读，也是扎扎实实五岁开蒙，一年年考上的状元及第，哪舍得就为着这么些许小事挂冠求去呢！只怕头一天气头上辞了官，第二天就心疼得睡不着了。”

　　谢昂还是一动不动躺着，谢昭索性学着他二哥的样子，也往后一倒，天为被地为床。
　　现在只是仲春，听不见扰人的蝉鸣，抬眼却有星空明月相伴，是个说心里话的好时节。

　　“咱们当然想要回到从前，可陛下不会愿意，寒门庶族不会愿意，天下的百姓更不会愿意。天下之人何其多，世家绑在一起也拦不住这大势所趋。”
　　别看如今庶族百姓们见到世家高门还是一样的诚惶诚恐，若真有倒行逆施之辈想废除科举，夺了他们到手的晋身之路，只怕会被这群看似温顺的兔子生吞下去——即使他们家可能上百年也供不出来一个进士举人。

　　“二哥只看到了科举艰难，怎么不见一朝中举，就能入仕，做官。自己着官袍，女眷得封诰，子女能与官宦人家联姻，外放后还能让姻亲故旧做个小吏长随，族人们自此改换门庭以书香门第自居……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么大的诱惑，谁会愿意还回去？”

　　诚然，于皇室而言，科举是“天下英才尽入吾彀中”。对于年年苦读却难得中第的书生们来说，却实在是太难了。
　　天下读书人何其多也，三年一会试，一榜多则百十人，少则十几人，可比战场冲杀更难。说得夸张些，那一场大仗打下来，封的公侯爵位都比一科的进士要多！

　　但是真让这些小氏族乃至平民们去选，是从前不读书不科举也没官做的日子好，还是现在这样能读书能当官，即使考不上也起码有个念想的好？
　　除了世家门阀，没人会选以前。

　　“世道变了，世家的好日子过去了，唯一可惜的就是咱们没能赶上好时候，亲眼见见当年祖宗们的风光。”谢昭开起了玩笑。
　　“天若使其亡，必先使其狂……现在想来，这未尝不是前朝那几个折在了世家手上的皇帝的报复。”谢昂幽幽地接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汉朝的第一位太后就没开个好头，但凡皇帝年幼，太后及其背后的外戚都卯足了劲儿想要来个牝鸡司晨，等着小皇帝长大了再来一番龙虎斗。

　　等到汉末群雄并起天下大乱后，掌权之人更是连小皇帝长大都等不得了，急吼吼杀了皇帝自己上去，然后再被另一股别有用心的势力杀死在龙床上。
　　这股势力必定还拥护着另一个，几代或者十几代前曾是龙子皇孙的，与开国的高祖刘邦有着稀薄血缘的，或是懦弱无用，若是牙牙学语的“大汉正统”

　　这一番乱哄哄你争我杀，你方唱罢我登场。民间自是白骨曝荒野，千里无鸡鸣，皇族也没能得到老天多少的眷顾，在兵荒马乱里死了个差不多。

　　一直到曹氏与司马氏成了天下的“正统”，天下终于有了所谓的太平。
　　然而不知道是祖上作孽太多，还是杀皇帝杀出了惯性，本该是天命所归的皇帝却走马灯似的轮换，往往是这个皇帝大家才刚认个脸熟，新天子就又上位了。
　　如此反复再三，天下众人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皇帝轮流做庄，世家屹立不倒。

　　于是本就狂妄的世家变得更加狂妄，本就无能的皇帝也越发的无能，或者说，有能为的皇帝命都不大长。
　　当作为臣属的世家把持了陛下的朝政与陛下的后宫，左右着官员的升迁乃至于皇帝的废立，那么，坐在龙椅上的是谁也就不重要了。

　　当年曹氏族人遇难，有人说，这是曹氏未能善待前汉废帝与其旧人的报应。
　　后来司马氏就像是被下了降头一般，自己从窝里杀起来了，又有人说，这是曹氏对于司马氏以下犯上谋逆造反的诅咒。
　　若天道真的有轮回，那么把世家的落寞归结于前朝傀儡皇帝的报复，似乎也说得过去。

　　“永嘉之乱时，是世家把持着朝政，却被胡人打得丢了故都，急慌慌携御驾朝南逃。还是太-祖在北边拉起来一支队伍与胡人对抗。世家当时有人想着北伐的吗？没有！全都想着怎么在南边占地！圈人！侨姓与吴姓争得脸红耳赤，早忘了祖坟埋在哪儿了。”谢昭虽然是被夺了各种特权的氏族子弟，却也本着良心为本朝太-祖说了句公道话。
　　“后来虽都提过几次北伐，高门氏族却各有各的小算盘，不管是谁出头，剩下的就同心协力扯谁后腿。就好似我已经烂在了泥坑里，那其他人也不许爬出去！”谢昭说着竟有些好笑。
　　世家在对上皇帝时是铁板一块，在排斥庶族时也是一致对外，谁知道他们自己内部还是在明争暗斗。

　　就像是乡间人家养的鹅一样，满怀着斗志与激情，见谁咬谁，没有敌人就对自己的同伴下手，偏在遇到野狗饿豺时又将脖子一缩，钻回窝里不问世事了。
　　就这么个窝窝囊囊的内耗法，就算没有外力干预，世家又能撑多少年？

　　“咱们内斗不止，这时候太祖早就带着一群拿锄头木棍的百姓流民将胡人撵出了雁门关……成王败寇，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世家与太-祖的第一次交手，就以太-祖陛下一统中原，挥师南下为开场，以前朝覆灭，新朝建立，世家衰落为结局。科举选官制在其中发挥了多大的作用，不言自明。

　　谢昂终于将盖着头脸的袖子挪开了。
　　这些道理他不是不知道，可是跟着一群郁郁不得志的氏族子弟们混在一起太久，每日里喝酒听曲儿发牢骚，话说多了自己都信了，只顾着回忆昔日的荣光，早把世家当年的弊病给忘了。

　　谢昭接着为钻进牛角尖的兄长讲道理。
　　这些牢骚他在为了科举而用功读书就发过，故而十分理解谢昂的满腹怨气。

　　若说世上最大的满足是失而复得的话，那最大的遗憾就是“得而复失”了。
　　要是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还好些，世家得到过权柄与荣光，却又被生生夺走，如今泯然众人，这才是最令氏族子弟难受的。

　　谢昭年少时也有过满腹郁气不知向谁发泄的时候，那时候他想求祖父父亲为他解惑，祖父丢给他一本前朝的史书，让他自己想；父亲则让他每日去街头巷尾，去田垄地头找答案。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世家没落的原因——除了世家自己，上至皇帝，下至庶族甚至于百姓黔首，没一个想让世家继续辉煌的——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上的众望所归。

　　“侨姓与那些在北边建了坞堡死守祖业的世家又不一样，他们有骨气，有田有粮有佃户还有部曲私军。晋阳顾氏在北地能一呼百应，靠的是自己的本事，咱们侨姓靠什么立威？挟持幼帝吗？所以啊，等到人家厉兵秣马磨刀霍霍想要南下的时候，攻守之势就易型了。可是南地的氏族门阀望风而降，还做着在新朝再续辉煌的美梦……二哥，说真的，咱们输的不冤枉。”
　　成王败寇，赢了的当然有机会改写规则。太-祖的新规则对谁都好，只是碰巧不对世家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