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记》西门大娘

42、切肤痛

　　方之蓉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打定主意要看这出《西厢记》。
　　然而方家大娘子的勇气却不足以支持她唱完整场当个角儿。反正，以方之蓉的观察力是看不出她大姐除了情绪略为低落之外，还会有什么别的动作。

　　能看出大娘子心情不好的不止方之蓉一个。
　　方之蓉这个当妹妹的都能看出来，祖母赵氏当然也能看出宝贝孙女的不开心。
　　“元娘，今日可是起早累着了？祖母早说过，你要急着备嫁，晨昏定省不用这么勤。比起每天给我请安，你能顺顺利利出嫁可更让我安心……”赵氏看了下首的大儿媳一眼，明显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嗯，不知道大伯母又干什么了。

　　赵氏是个身材瘦小的老太太，脸颊上也是略微陷下去，更衬得颧骨高耸，嘴角下抿。她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抿着，仅用一支桃木簪绾成髻垂在脑后。她穿着雀蓝色的素面广袖外衫，内里是一套墨绿色的交领襦裙。
　　赵氏平日在家就是通身不饰珠玉，打扮得既简单又朴素。这是她高门世家之女的底气。

　　都说相由心生，这句话中的“心”未必是本人的心，也有可能是观者之心。
　　大姐姐元娘已经红了眼眶，想必是觉得对不住自己的世界上最慈爱的祖母。可由从小就没听母亲说过几句方家好话的方之蓉来看，这位跪坐在阳光难以企及的厅堂上首的瘦弱祖母，总让她联想到类似于“幕后黑手”或者“终极反派”之类的暗黑角色。

　　“其他人就先回去吧，元娘跟蓉娘留下。”
　　这种情况也不少见了，自打方之蓉来了之后，方家祖父母为了一碗水端平，非常追求形式主义——元娘有的蓉娘要有；元娘想去哪儿也一定要把蓉娘带上；要跟元娘说话，哪怕跟蓉娘半分关系都没有，也一定要把蓉娘留下旁听。
　　这种强行的绝对公平本来就说明他们心里是没办法真正做到公平的，而且这样让大家都十分地不舒服——比如现在吧，方之蓉心想。长姐待嫁，祖母跟她说私房话，不是跟嫁妆相关，就是跟夫家相关，自己坐在这里简直尴尬。

　　赵氏也就是刚刚张嘴喊习惯了，忘了这种时候小孙女不用在场。现在人站在这儿，让她走也不是，留下也不行。
　　“阿惠这几天正描着花样子，你是画画的人，帮她看看线怎么配能好看些。”赵氏找了个借口。
　　“是，孙女告退。”
　　方之蓉行了礼退出来，慢慢溜达着往阿惠屋里走，就听屋里飘出来一句“能亲眼看着你上了花轿，我就是立时死了也能闭眼……”然后就是她大姐姐带着哭腔的一声“祖母……”

　　方之蓉站住了脚。

　　“别怪祖母给你定了李家，祖母不会害你。我这一辈子，儿孙满堂，夫妻和睦，外人看着都说我享福，可日子过的好不好，自己心里才清楚……当年，我是家中最受宠的嫡幼女，家中门第高，兄弟们前程都好，姐姐们也都嫁得高门贵婿。到了我这里，我父母兄姊们都说，门楣有他们去顶，我只要享福就行了。所以给我挑了你祖父，就想着门第低天生就底气不足，我自然是万事顺心……”

　　剩下的事儿方之蓉不用听都知道了。
　　祖母赵氏嫁来之后，旁人看她首先是方家的夫人，其次才是赵家的女儿，她婚前婚后交际来往的人群活活降了好几等，一时只怕是接受不了的。如果还有些别的生活摩擦，心里肯定不舒服。
　　果然，“昔日的闺中友人一个个都成了高门贵妇，只有我嫁了个寒门，哪里还好意思坐在一起说话。偏你祖父跟你高祖母还觉得我既是与人家认得，怎么就不能常常联系时时巴结，好让你祖父的仕途更顺当……”
　　祖母的声音显而易见地愤怒起来，“更过分的是，他家自从娶了我，就好似是得了登天梯，有什么好处都想占，什么油水都想捞。偏偏自己不去找上司钻营，只逼着我回娘家求助。若是求的来，自然是千好万好恭恭敬敬，若稍有不顺，就是冷言冷语数日不归。我父兄再好也隔着几日路程，我总不能因为夫婿不理我就回家求援。可这深宅大院里，想要让一个人难受，法子太多了。只要在院子里养上些歌伎舞女，就够我憋气的了。我去质问他，当时我家许婚时他答应了不让我受妻妾相争之苦，为何食言而肥！可他说，他说……”
　　“祖父说什么？”
　　祖母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憋出来的：“你祖父说，‘你一个高门贵女却连个官位都求不来，娘家既不要你，你又和我们这寒门小户有什么区别，哪配管我！’可他也不想想，我要是会容忍夫君倚红偎翠，直接嫁高门郎君当个体体面面的贵夫人不好吗，低嫁做什么！要不是当时你大伯二伯还小，和离也不能把他们带走，我是真恨不得一走了之。”

　　行了，破案了。
　　祖母非要把大姐高嫁到李家，是以史为鉴，切肤之痛啊。
　　这就是凤凰男跟孔雀女的搭配，一个想凭着傲人家世凌驾于夫家众人之上，一个想借着妻子娘家扶摇直上腾空起。偏偏谈崩了，就成塑料夫妻了。

　　“元娘，你是我一手一脚拉扯大的，祖母今日，把心里话都跟你说说。别人给的都是虚的，只有自己的才是真的。我出嫁时是父母当家，那自然是有求必应。后来是兄长嫂嫂当家，嫂嫂再不乐意，兄长愿意帮扶我，她只能忍了。可毕竟是看人脸色了，我只能少回娘家去。再等到现在侄儿侄媳妇当家，我这远嫁的姑母还能求侄儿做主吗？只能是把苦水往自己肚里咽……元娘，李家二郎再怎么样，李家的门第比咱们家高是真的。高门显贵自有一套规矩，他上头还有祖母母亲跟兄长压着，怎么都不会胡来。你祖父虽然是个丧良心的，可他对你也是真心，你自幼锦衣玉食，哪里受得了寒门陋户的苦楚。祖母再给你带上多多的陪嫁，绝不会让你在李家受委屈……”

　　方之蓉悄悄地转身走了。
　　长辈总是用自己的人生经历跟教训来安排下一代的生活。
　　祖母出身高门却嫁得低，就难与昔日姐妹比较，生活圈子渐渐拉大，也没办法继续来往。这在祖母看来就是吃了大亏，本就意难平。若真得了才貌仙郎，夫妻恩爱，还算想得通。
　　可赵氏的人生经历告诉她，男人跟娘家是没办法靠一辈子的，你图他的人，他图你的势。倒不如索性嫁得高门，夫君体贴自然更好，若是个负心的也没事儿，反正你占着正室的位置，也是一辈子风风光光。
　　而祖父嘛，他一辈子听够了寒门小户出身的话，即使方家现在不算寒门，他也真的觉得李家“百年世家”的光鲜名头值得自己孙女托付终身。

　　但是这两位老人忘了，大姐元娘的母亲，也是高嫁到方家的，还是他们俩千挑万选的为小儿子选的媳妇——又精明，又能干，小儿子是个扶不上墙的，就盼着儿媳妇能在老两口百年后撑起这个家。

　　可方之蓉的这位六婶婶，过得真的很苦。
　　夫君是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每日里只知道喝酒听曲儿娶小老婆。她自己一个帮手都没有，娘家帮不上忙还要反过来占好处。管家理事倒是一把好手，可方家的家她管不着，她自家院子里的事儿，又管不了——夫君是个不顶事儿帮不上忙的，反倒还要时时削她脸面；院子里小妖精一堆，一个个都是挑事儿告状的好手；丫头婆子们嫌她出身低，好容易压服了他们，却又怨声载道说主子刻薄，是个不得夫君欢心的母夜叉。
　　就连唯一的一个女儿，也因为婆母觉得自己出身低，怕带坏了孙女，刚满周岁就把孩子抱走了。

　　每日里心力交瘁的，明明三十多岁的人，可看着都快五十了。说是在高门里养尊处优的夫人，反不如元娘几个嫁在市井寻常人家的姨母们看着年轻。

　　对祖母来说，低嫁是她一生不如意的缘由，可在元娘与她母亲来看，嫁到高门才是一辈子受罪。
　　都是切肤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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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算我外婆的例子吧。自己不争，全靠着父母给安排，那选的女婿再可靠，一旦出事儿了，就是一辈子的吃苦受累。
万事还要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