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记》西门大娘

36、你厉害

　　这少年真个是少年意气，气性上来竟辱骂了郡主——连他同伴都被这话惊呆了。虽然大家很赞同少年的观点，但还是好心提醒：“知道你们少年人向来是嫉恶如仇，性烈似火，但是这到底是天子脚下，虽然本朝不禁民间言论，说话还是要注意些。须知君子不立危墙，万一被河阳郡主知道你这么说她，当街打你一顿，咱也是求告无门呐！”
　　“兄台说的是，小弟记下了。”少年很是受教，这就让大家更喜欢了。

　　“说来，今日我们虽是萍水相逢，却相谈甚欢，这就是缘分。在下张靖，字伯安，年已二九，豫州人氏。现住在群贤坊的通达客舍，为的正是今年的春闱，我看小兄弟不像是本地人，应该也是为了这次春闱才上京的吧？”张靖嘴上虽说着谨言慎行，心里却对布衣少年十分赞同。他年岁渐长要讲究个沉稳端方君子风度，却也不妨碍听着顺耳的话偷着高兴。于是十分和蔼地要与这小少年通个姓名,想要保持联系。
　　少年乐呵呵拱手道，“小弟是太原人氏，姓王名易，尚未及冠，因在家中排行十七，大家都唤我十七郎。张兄唤我十七郎便好。”
　　“太原，王氏？莫非是那个太原王氏？！”张靖失声问道。

　　一般只有传承百年的世家才会枝繁叶茂子弟众多，这少年能排到十七，只怕也不会是人口简单的蓬门陋户。而王姓，偏又在太原的地界上，却是不得不令人多想了。
　　“百年前倒是一家。”布衣少年承认得痛快。
　　“哎呀呀，失敬失敬，不想竟是个高门郎君。”
　　“嗐，有什么可敬的，百年前我家就是疏宗了。前朝战乱不休，嫡支主脉扔下祖宗家业跟着晋朝的小皇帝跑了，太原也就剩下些老弱看宅子。如今王氏子弟在金陵另起炉灶，剩下我们在老家苦苦支撑，早不是当年的太原王了！”这少年一摆手，很有些不以为然，自曝家丑倒是十分利索。
　　“这话就是谦虚了，谁不知这太原王氏的鼎鼎大名。”张靖并不敢因为少年话中王氏的今非昔比而有半点怠慢——开玩笑，这可是太原王氏啊！人家再落魄，也比自家这寒门强吧？！
　　“张兄不必如此客气，我此番进京是为了游学，也为结交朋友。我见诸位脾气相投才起意结交，诸位只以平常心待我便好。”
　　“如此，愚兄痴长十余岁，就托大叫你一声王贤弟了。”张靖到底不敢唤他十七郎，叫声贤弟，算来都是自己占便宜了。

　　这样与太原王家的子弟称兄道弟的机会谁都不会放过，于是剩下的也纷纷自报家门，果然都是为了春闱才上京的举子。除了张靖在京中有朋友，能略知道情况，其他的都是头一次上京，尚还分不清东南西北。

　　姓王的十七郎与他们见了礼，将自己旁边的同伴也一起介绍了，“这是我从兄十五郎。他一直在京里随老师读书，倒也算是个东道。我初来乍到，央他陪我出来逛逛，在这店里歇脚，听见诸位兄长说得有趣，一时好奇凑过来，不料竟多了这些个相投的朋友。”
　　“是啊是啊，今日收获不小，又得了诸位好友，纵我此次不能高中，能有这些见闻，也是值了。”
　　“嗳，刘兄莫要妄自菲薄，你怎知自己就一定不能金榜题名……”
　　大家这样那样的劝说一番，不甚走心地互相打气，又留下了各自住址，方心满意足地揣着满腹八卦走了。

　　太原王家的十五郎与十七郎也在众人目送中相携归家。直到转过街角，彻底摆脱了其他人的目光后，“十五郎”率先对从弟“十七郎”发难了：“我怎不知自己改姓了王？”
　　“哎呀，人家把你夸成祥瑞了，你还好意思凑上去说，看我看我，我就是你们说的，天上有地上无的小谢状元？是吧，祥瑞？”王十七郎的扮演者秦笙这样说道。
　　“哦，我还以为你会叫我羊肉呢……”被迫出演王十五的谢昭淡定反击。
　　“我也没想到啊，这杏榜一张，新状元马上就要粉墨登场了，你这个昨日黄花居然还有这么多人稀罕？我要是那时候表明身份，保不齐还要挨打呢！”秦笙说起来简直有些为自己的急智而得意。
　　“那你对自己也太狠了吧？”谢昭想起来就是又气又笑，你又不是个深入敌后的细作，非要融入大环境，至于说自己是狗吗？！
　　“我不过就是说出来了而已，今天桌上那些人，哪个心里不是这么想，只不过是没胆子说出口，原因还是因为怕我套麻袋打他。我说与不说的，有什么区别？”秦笙倒是看得开，“再说，不过是些闲言碎语，不疼不痒的，又没少块肉，我要为这个生气，只怕要气死，又何苦计较。我倒觉得那张靖挺有意思。”

　　“是有意思，我谢家娶媳妇，他倒是跟捅了心肝子肺似的！”谢昭心想。
　　这张靖好歹也是而立之年的人了，居然到处败坏未婚姑娘的名声，还装得楚楚可怜好像为谢家仗义执言了然后秦笙要把他怎么地似的。真是可笑！也不想想河阳郡主何等尊贵，犯得着跟他计较？！谢家也用不着他来打这个抱不平！

　　“反正今日留的是假名，这群人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却到处败坏你一个小娘子的名声，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咱们以后还是不要理他们了吧？”谢昭忿忿，仗着自己科举前辈的身份对这群人品头论足，“反正我看这群缺德冒烟的也生的一副落榜像！”

　　看把你能的！还会看相了。
　　秦笙非常想提醒谢昭，第一个跟自己过不去的就是他小谢御史本人啊！要不是他在大朝会上当庭弹劾自己一个未婚少女，自己也不至于落到这么个“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地步。但是看他气得真心实意，到底还是把这话憋了回去。
　　算了，本郡主宽宏大量，就不与你计较了。

　　老实说，谢昭在一开始是非常好奇旁人怎么看这桩婚事的。毕竟这整件事情的背景之复杂，势力之交错，巧合之离奇，自己这个身处局中之人尚要好生思量才能明白。那些不知道这些背景与巧合的人，想要想清楚，就只能靠蒙了——当然他也没想到这些马上就要考会试的举人，按说是应当比酒肆里瞎编鬼扯的平民百姓要有见地多了的举人！居然那么不靠谱！
　　就这么个眼界水平，都不知道是撞了什么大运才考过乡试的。眼下旁人都在苦读，这些人却聚在酒肆聊八卦，会试能过才叫稀奇。互相鼓励个什么劲啊，这一榜肯定没戏。

　　秦笙是一点儿也不为自己不在意的事操心，谢昭却没有这么心大。
　　谢昭很清楚，文人向来是言辞如刀，自己这个少年状元再加上父辈光环，在仕林中极有分量。自己看秦笙挺好，活泼，良善，聪明，大度……其他人却不会这么想——就连自己亲娘不也是在家哭天抹泪的。
　　当然，这样对自己是有好处的。
　　只要自己扮演好一个被迫屈就于权贵的不得志文士形象，随意写一两首酸诗抱怨抱怨，就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来当自己手里的刀——介时，没人会想到秦笙在皇权重压下的不得已，他们只会用最犀利的文字，最尖刻的语言来苛责她。
　　而他谢昭，哪怕是日日流连烟柳巷，左拥右抱艳福享，那些人也只会像瞎了一样觉得自己是在麻痹度日，以酒浇愁……即使晋王想要为女儿撑腰，可自己的父亲对晋王有大恩，他很难理直气壮。
　　更有甚者，秦笙天生是站在晋州的立场上的，晋州只认皇帝，不认太后，谢家也因此被绑在了陛下的战车上。可当今陛下不是个硬朗的身子骨，倘有一日山陵崩，必有一番龙虎斗。万一太子敌不过高太后……晋州是没办法改弦更张了，而谢家，只要牺牲一个与晋州有联系的河阳郡主，就能继续当这个八面玲珑的中立之臣……

　　这些天谢昭想了太多，想晋阳，想谢家，更想日后。不得不说，自家只要好好运作，就能够获得如此多的好处，在这风云诡谲的长安，不论日后是个什么局面，谢家都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这样的诱惑太大了。
　　在接到赐婚旨意的当晚，谢昭鬼迷心窍般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转着这样的龌龊心思，等到天大亮时被太阳一照清醒过来却又恨不得抽自己巴掌——这实在太下作了！
　　谢家不愿意被这门亲事逼着站队，难道晋王就想有这么一门与朝局牵涉颇深的亲家吗？晋州原可以作壁上观的。
　　再者，自己虽不算个端方君子，也不能真的去当个算计无辜之人的奸诈小人，秦笙何其无辜，无端被人传成这样个名声。
　　若她真是这么个名副其实的跋扈妄为之人也就罢了，可她偏偏不是。现在，莫说自己过不了良心这一关，就算自己真的黑了心要害她，父亲也要打死自己以谢先帝了。

　　谢昭这些天端的是愁肠百结满腹心事，今日被秦笙一搅和，莫名就成了王十五郎还听了一肚子闲话，看秦笙万事不愁的样子也就跟着不愁了——且跟着一块儿乐吧！
　　“你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太原王氏啊？脱口就是十五郎十七郎的，难道你与他们相熟吗？”谢昭语气略有些酸，似乎提到太原就想到了山西陈醋。
　　“我横不能现编个人出来吧？万一露馅儿了岂不是尴尬。太原王家确实有个十七郎与我相熟，他也真有个十五从兄在外游学，不过不是在长安，是在晋阳。因他在顾家附学，我才认得他们兄弟。我这不只是借用这兄弟二人的名头嘛，又没干坏事，你怎么怨气冲天的？”秦笙却不太爱吃这山西的醋，只以为谢昭是不愿意藏名藏姓的显得不够君子，又或者是与这家结了什么仇？

　　“你们谢家与王家也算是世代联姻了吧？听说令慈也是太原王氏出身，那王十五郎不就是你表哥……还是表弟？”
　　“我又不认得人家，哪知道是表哥还是表弟。难道你知道他们兄弟的岁数吗？” 谢昭被带偏了话题，彻底忘了山西的醋，开始认真讨论与这位表兄弟谁大谁小。
　　“我不知道啊，但是我记得在进京之前十五郎刚要及冠，正求着顾叔父给他赐字呢！”
　　“那就是表哥了！我还没及冠呢。”
　　“没及冠？怎么可能？！”
　　“怎么不行？二十及冠，我才十九啊，还差一年呢。”
　　行吧，你厉害。
　　都说男子而是加冠才算成人，谢昭实在是领先了同龄人太多。旁人在二十岁也是读书的年纪，他十六就成了状元，进了翰林院又调到御史台，小小年纪也是走仕途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