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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醉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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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醉酒
【当戏精遇到戏精。】
就这样,我和这个名叫谢一行的人开始了一段不长不短,也不算真诚的结伴同行。
自我步入江湖以来,这倒是第一次。
后来,我在江湖中认识了很多人。有更多的人认识我,号称是我的朋友。但能让我记起名字的人不多,谢一行算得上是第一个。
总体来说,我们相处得十分愉快。
他和我一样,喜欢听书,喜欢饮酒,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各地杂谈,喜欢听说书人一惊一乍地讲十几年前的江湖旧事。
“为何讲的都是十几年前?”我问。
“十几年前的江湖,最热闹。”他答。
怎么会不热闹?因为名门正派的少年和不那么名门正派的漂亮姑娘偷偷摸摸谈了场恋爱,半个江湖都被折腾没了。最后主角们呜呼哀哉,留给后人说不完的话本子和收拾不完的烂摊子。
“你不觉得当年的仁义山庄很惨吗?”
他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惨?这江湖上的是是非非,门道多着呢。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当初的人也都不在了,自然是旁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阴沉,稍纵即逝。
我想起那个失去左手的说书老人。
自那以后,我有心查找,却再没有见过那个人。
说起来倒是有意思,就在不久前我打探到一个消息,关于那位死去少庄主的贴身侍卫。
仁义山庄那位少庄主生前身边曾经有一个心腹护卫,从小与他一起长大,二人几乎寸步不离,直到死。
仁义山庄灭门一案说起来太惨,不仅上下一百三十七口被杀了个鸡犬不留,山庄更是被随手纵了一场火。
那位少庄主被一根白绫吊死在山庄正门,死时身上穿的还是件妖娆的女装。
死了的人还要被如此羞辱,这也成为当年的嗜血魔头和妖女被攻讦的理由之一。
很多尸体被烧得辨不清模样。侍卫的脸也被烧毁了,就死在少庄主的脚下。
据说事后有人仔细查验过那具尸体,尸体的确是习武之人,尸体旁的剑也是侍卫从不离手的剑,且他右手上有长久持剑磨砺出的茧子。
只是有趣就有趣在,熟识这护卫的人都知道,这护卫惯用的是左手剑。
谢一行并不像看上去那般鼻孔朝天不染凡尘。除了有些过于讲究和时不时的矫情欠揍,他其实算是个有趣的人。
我与他整日里闲逛,去最热闹的馆子听书,讲得好就丢银子,讲得不好就砸场子,嚣张得为所欲为。
听烦了书,便去街上最好的酒楼吃酒。
喝着喝着,我们便醉了,醉了便吵吵嚷嚷地划拳胡侃,说一句话饮一杯酒。
谢一行一脸悲戚地絮絮叨叨:“二丫啊,你说有钱有什么好的,本公子家里穷得就剩钱了,有什么意思?”
我给他添酒:“嫌钱多烧手你给我呀,我这个人最喜欢拿着别人的钱仗义疏财了。”
谢一行也给我添酒继续哀叹:“二丫啊,本公子从小到大空有财势品貌,家庭一点儿也不温馨,高处不胜寒啊,太孤独了。”
我严肃地看着他:“话本子里讲如果一个男子开始对着你抱怨家庭不幸福,他多半是想泡你。你不会是看上我的美色了吧?我可不是那种抱有钱人大腿的世俗女子!”
我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当然,如果对方特别有钱长得还好看的话另当别论。”
谢一行乜斜着我:“喝你的酒吧!看上个叫二丫的女子,传出去本公子的脸往哪儿搁。”
我晃晃悠悠表示不满:“二丫怎么了,你还叫一行呢,都是数数儿凭什么搞文化歧视?”
谢一行懒得和我掰扯,又给我斟满酒继续感叹:“本公子可怜啊,除了仆从就没人关心本公子。从小到大我爹娘都没抱过我一回。”
我说:“你至少还有爹娘,我还没出生我爹娘就死了!”说完我便拍着桌子嚎啕大哭。
谢一行差点呛着:“撒谎都这么没文采。你爹娘没生你就死了,那你是怎么生出来的?”
我迷迷瞪瞪想了半天,又开始嚎:“我舅舅说我是从后山猴子窝里捡的,我要是不听话他就把我扔了重新去捡一个回来。”
谢一行问:“你是你舅舅养大的?本公子是管家带着府上一大群仆人养大的。”
我摇头,摇得太用力,差点摔下椅子去:“我舅舅说看见我就想起我那个渣爹,把我丢给别人就不管了。”
谢一行眼疾手快将我按回椅子上,动作有些不稳:“那你爹娘怎么死的?”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爹那个王八蛋劈腿劈出个十四洲来,这也就算了,后来他竟然看上了隔壁那个母老虎李胖妞!你说他是不是王八蛋!我娘都被他气得投河了!哇——娘!娘你死得好惨啊娘!!!”
谢一行捂着耳朵皱着眉:“行行行,别嚎了,嚎得再大声你娘也听不到,可让死人省点儿心吧。”
我一边抽抽搭搭一边往嘴里塞绿茶糕:“呜,点心?这点心的确挺好吃的,一会儿咱带回去点儿当夜宵吧。”
谢一行吩咐门外的手下去打包点心,又斟满了一杯酒塞到我手里,看着我喝下去:“你说你舅舅将你丢给了别人?”
我喝了酒将酒壶胡乱往他那边推:“你喝呀!你喝!我可没醉。”
谢一行手顿了顿,皱着眉强忍着喝下一杯,晃了晃。
他甩了甩头,又问:“是谁将你养大的?”
我放下绿茶糕和酒盏,手撑在桌子上,凑近他的脸,盯着他眼中那个醉醺醺傻乎乎的二丫看。
他没有躲闪,目光深处一片清明。
我慢悠悠地跌坐回椅子里,半伏在桌子上,用手指一个一个去按碟子里的点心:“我呀,小时候就像个蹴鞠一样,被丢来丢去丢去丢来,也没谁在乎我,都是指望着能靠我找到舅舅……”
谢一行斟酒的动作一顿。
我继续一个一个地按扁了点心:“都是为了舅舅……真是蠢啊,我不可爱么?我比舅舅可爱多了。”
我努力回想起向师父告白那天,师父平静无波的眼。以及我下山那一日,那单薄得让人委屈的“保重”二字。这么一想,便落泪落得真情实意,即使此刻我娘站在我面前都看不出我是假装的。
我正哭得来劲,对面忽然伸过来一双手。
谢一行拉过我胡乱按着糕点的爪子,用他那一方三两金的帕子给我细细擦手。
谢一行应该是从来没做过伺候人这种事的,动作生疏,力道也轻一下重一下的。
他给我擦手,我继续哭。
谢一行似乎越擦越烦,手也越来越重,最后胡乱擦了两下便摔了帕子。
他有点气:“别哭了!”
我“哇”地一下哭得更大声了,眼泪鼻涕糊一脸:“你凶我!”
谢一行揉了揉眉心:“我不是凶你!”
他气呼呼地站起身往外走,自言自语:“我是和自己生气。”
等他再进来的时候,我毫无形象地伏在桌子上装睡。
谢一行吩咐手下:“给她好好擦擦脸。”
手下遵命给我擦脸,帕子有点凉,我激灵一下,茫然地睁开眼。
谢一行没好气地呵斥手下:“下手轻着点儿!”
手下吓得抖了抖,小心翼翼给我擦干净了脸。
另一个人问:“爷,咱们回去么?”
谢一行站着不说话,目光意味不明地看着我。
我目光茫然地看着他傻笑,还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儿。
谢一行嫌弃地蹙了蹙眉:“带上她,今儿先回去。”
他的手下刚要探身扛起我,就被一把折扇拦住了动作。
手下看着伸着折扇的谢一行。我也茫然地看着谢一行。
谢一行收回折扇,又捏了捏眉心,语气里颇有些自暴自弃:“算了。我自己来吧。”
此时天色已晚,街上行人寥寥无几。
谢一行没有叫人驾车来接,抱着我慢悠悠往客栈走。
一路上我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东拉西扯,我问他是不是少喝了酒,他问我是不是小时候吃了很多苦。
我酒气熏天颠三倒四地跟他讲我小时候调皮,被猴子追着打。他对我说他小时候为了让他爹多看他一眼,把书房点着过。
我对着他打了个酒嗝儿,他气得要把我丢出去。
我醉醺醺地笑,笑得很开心。
夜晚万籁俱寂,渐渐只余我们这一行人踏在青石板上轻轻的回响。
今晚没有月亮,但是星星很亮,像水洗过一样。
谢一行黑着脸的时候看起来可爱多了。
星星明亮,怀抱温暖,这一刻和谐安逸,我却无暇感受。
我在等待谢一行将那个问题问出口。
偶尔欣赏别人人设崩塌的一面其实十分有趣。尤其是看着这些满肚子花花肠子的人,真真假假地剖白一星半点儿的良心,感动得鬼神泣涕,天地同悲,自以为毫无破绽,无缝入戏。
每每看着对方表演,然后诚恳真挚地给出对方所期待的回应,我都差点以为自己信了。
我想起那日。
在破庙之外,谢一行语气平静,眼神哀伤,他说我像他的一位故人。
只是公子哥的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的脸上很快又恢复了惯常的笑容。
那时谢一行身体微微前倾,语气轻快地问我:“少侠,既然你我如此有缘,告诉本公子你姓甚名谁,如何?本公子除了这与生俱来的容貌风采,还出身高贵有权有势。你若是愿意做本公子的朋友,本公子保你衣食无忧,在江湖里横着走。”
“阁下这么大包大揽大言不惭,真的好吗?”
“本公子实话实说实事求是,有何不可?”
我其实很欣赏那种人傻钱多靠山大,且动不动就喜欢关爱几只小菜鸟,充一充金刚罩铁布衫大暖炉,显示出自己豪气干云侠义无敌一面的江湖大佬。
这大概和我见识过的一些凶巴巴砍人的暴力输出系人士私下里爱养萌宠是一个道理吧。
谢一行自见到我第一面便一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如果说他只是缺了只江湖菜鸟做萌宠,打死我都不信。
但送上门的大腿,不抱是傻子。
虽然被师父富养长大,但我以在力所能及范围内的损人利己为己任,乐此不疲。
而且,我对于他要做的事,十分好奇啊。
然而表演毕竟只是表演。
谢一行抱着我,头上是满天星斗,脚下是干净整洁的青石板路。
“你的剑在哪儿买的?”他忽然漫不经心地问我,“果然很符合你的品味,丑得令人一言难尽。”
我醉醺醺地笑,笑得更加开心,称职地配合他扮演一个被挖空心思套话的醉鬼。
图穷匕见,最终的目的昭然揭开,谁会贪恋片刻温存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