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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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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梦到了师父。
在梦中,他有明晰清朗的五官,温柔含笑的眉眼。
他对着我笑,轻声唤我的名字,问我有没有想他。
我很开心,即使我知道自己是在梦中。
我很开心,但是我不敢对他笑。
我怕我对他笑后,梦就会再次醒来,像从前一样。
我清楚地知道这只是虚幻美好的梦境,可是即便是这虚假的温暖,也依旧让人沉沦。
我想,若是这个梦可以一直编织下去,或许我愿意永不醒来。
师父的笑容太明媚也太温柔,它如同传说中的海市蜃楼一般蛊惑人心。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触碰那张与我近在咫尺的脸。
我想告诉他,我很想你。
我想问他,你呢?
可是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由远而近,带着潮湿微凉的气息,掩盖住尘世所有声响。
我发不出声音。
师父的身影也渐渐模糊。
在我触及那张脸之前,彻底消弭于弥满开来的黑暗之中。
我从梦中醒来,听见隔着窗子传来的淅淅沥沥的雨声。
时辰尚早,天色却已将明。
我穿好外裳,走至窗前,推开窗扇,在朦胧晨光中透过氤氲的雨幕,望着雨中青瓦白墙的街巷人家。
再过一个时辰,会有街边的早点铺子陆续开张,早起做工的百姓步履轻快地穿梭往来,还有穿着印花小褂梳着髽髻的女童挎着编织精巧的花篮沿街卖花。
那时候,街上总是会很热闹,熙熙攘攘充满人气儿。无论江湖上怎样生乱,这样的街巷总是有这样的繁华。
只是此刻万籁俱寂,小镇尚未从沉睡中醒来。所以独自醒着的人,未免有些寂寥。
我正望着窗外发呆,忽听隔壁窗子一声轻响。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不慌不忙地推开窗,然后手的主人便悠悠然地倚在了窗前。
“杏花春雨虽好,却扰人清梦。”
那人用清润慵懒的嗓音轻叹一声,侧过头对我笑得如沐春风:“少侠,好巧。”
他大概是想要为自己立一个温润如玉翩翩公子的人设的。
只是可惜,他的音调里总是带着一丝漫不经心和傲慢,故而温润如玉就变成了轻佻纨绔。
我有些惋惜。
若他转变思路专职做一个玩世不恭爱耍票儿摆谱儿的纨绔公子哥,其实也挺有辨识度的。完全没必要这么和自己拧着来,搞得如此不伦不类。
我点头似笑非笑:“好巧,我刚入住了这家客栈阁下也屈尊前来,还‘好巧’换走了隔壁的住客。”
白衣公子哥丝毫不见尴尬,依旧笑得如沐春风:“这说明少侠与本公子甚是有缘。”
说罢,他朝我笑得更灿烂了些:“喂,小少侠,你叫什么名字?”
我也对着他粲然一笑,然后在他失神发愣的时候,干脆利落地关上了窗子。
神经病。
从这一天开始,这位传闻中谢家的纨绔公子哥,开始了与我的偶遇。
我一路信马由缰,漫无目的。
我走,他也走。我停,他也停。
无论我宿的是客栈还是民居,第二日清晨醒来,总是见着这么一张脸笑靥如花,来一句:“少侠,好巧。”
我很是无语。问他:“不知在下这等江湖草芥如何入得了贵人的青眼,倒劳烦阁下一路尾随至此?”
他一甩折扇笑得花团锦簇:“非也非也,少侠与本公子有缘,是天意指引你我相遇。”
我呵呵:“原来如此。那阁下可要好好跟着,莫要辜负了你的天意。”
他笑眯眯看我:“所以少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
我面无表情转身,回屋背上自己的包袱就走。
腾跃辗转,飞檐走壁——莫要小瞧了江湖小菜鸟,本鸟的轻功可一点儿都不菜。
其实我是很想与他身边的两个护卫过过招的,因为看得出来,那两人的功夫很厉害。
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和谢家这位公子哥比试比试。
入江湖的时间不算长,我也只是小小地打过几次架,最大的阵仗也不过是端了一个土匪窝。
我觉得如果继续这样和平度日下去,猴年马月我也成不了天下第一。
我想早点儿成为天下第一,越早越好。
只是,江湖人有云,柿子要挑软的捏。
听说这位谢家公子很有来头。虽然我向来对捅马蜂窝之类的事十分热衷,但我觉得闯祸还是循序渐进比较理智。
到底是循序渐进还是一举成(恶)名,我有些纠结。
所以,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公子哥缠着我不放,但我想他一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莫非是看上我这张脸了?
极有可能。
我蹲在树上,掰着手指计算出山以后的经历。
被搭讪N次,被纨绔调戏N次,被土匪看上要抢回去当压寨夫人N次,路人盯着我看跌进水沟里N次……
我严肃地摸了摸下巴,果断跑去胭脂铺买了堆乱七八糟的胭脂水粉一顿乱抹。
世界清静了。
再次见到谢家公子哥,是在三天后。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笑容不见一丝勉强,点头赞叹道:“少侠果然清奇,连审美都与别人不同。”
我颔首:“哪里哪里,彼此彼此。”
晚上住宿的时候,他终于笑不出来了。
他脸上的表情实在是丰富得很,让我看得想笑。
他不敢置信地指指破庙,艰难开口:“今晚你不会是想……住这儿吧?”
我不理他,纵身翻上房梁,头枕双臂跷着二郎腿,安然入睡。
他站在梁下,瞠目结舌地盯了我半晌,最后还是吩咐手下收拾了供桌,里里外外擦了十几遍,才动作僵硬地躺在了供桌上。
他貌似一晚上都没有睡着,时不时翻身,吵得别人也睡不安稳。
我躺在梁上闭着眼,一时心情大好。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我醒来时,看到他竟然还没有走。
他黑着眼圈端坐于供桌之上,一脸幽怨地注视着我,宛如智障。
我学着他往日里的模样,对他笑得如沐春风:“少侠,好巧。”
他幽怨地望着我:“我浑身都疼!骨头都要散架了!”
我耸耸肩,跃下房梁。
我在前边走,他在后面委委屈屈尾随抱怨:“喂,本公子连破庙都陪你睡过了,你该说说你的名字了吧?”
我不答话。
“你是哪里人?”
“我见你身材高挑,你是北方人氏?”
“你多大了?”
“你师从何门何派?”
“你武功路数杂糅百家,不会是偷学的吧?”
“你师父是谁啊?”
我顿住脚步,转身抱剑而立。
他也顿住脚步,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极力卖惨。
我收了笑,面无表情。
他看我半晌,也终于收了脸上的委屈,又浮现出那种惯常的慵懒又骄矜的笑,悠悠叹道:“少侠,你真是铁石心肠啊~”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我了解这种人,自小被娇惯纵容着长大,理所当然地觉得一切请求或者愿望都应该被满足,所以不懂放弃不懂妥协,不达目的从不罢休。
我太了解这种人了。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啊。
可是江湖这么大,没理由所有人都惯着你,所以你总得学会自己去看,自己去想,自己去解决大大小小的麻烦。
我勾勾唇:“如果你眼中的傲慢能隐藏得再深一点,你表演的可怜大概也会更有说服力一点。”
他眉眼舒展,轻笑着一展折扇。
他的声音温润低沉,如抚琴弦,天然带着几分慵懒和漫不经心。若是忽略掉其中与生俱来的傲慢,其实是极有磁性,也极刷路人好感度的。
他身后的随从不用吩咐,迅速地将自己的外衫铺在地上,随即远远退开。
他收了折扇,翩翩然坐下,笑望着我:“行走江湖,多个朋友多条路。何况,做本公子的朋友,少侠你可不吃亏哟。”
我依旧抱着剑垂眸看他:“多个朋友自然好。只是与阁下这样深不可测的贵人结交,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鄙人不才,倒看不出自己何德何能。”
他玩味地看了看我,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倒是真诚了几分:“少侠,你一向这般耿直不懂迂回吗?”
我不为所动:“与阁下说话,直接些比较好。”
他单手托腮,斜昵我一眼,嗤笑一声:“江湖这么乱,讲什么真心假意,能抱大腿自然是要不管不顾地抱上去,蠢。”
我挑挑眉:“你不假装纯良的时候,看起来顺眼多了。”
说罢,我收了剑,也在他对面席地而坐。
他看了我半晌,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笑得一点儿都不矜持不高贵。
他敛了神色:“我的确是想与你结识。”
“原因呢?”
他看了眼我的剑,目光又在我的脸上逡巡了一圈,最后注视着我的双眼,语气中带着几分怅惘:“第一次遇见你,我便觉得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只是……他已经不在很多年了。”
我不知道他口中的“TA”是“他”还是“她”,我猜测,既然与我相似,大抵是一位女子。
他的悲伤突如其来,却如此真切而诚恳,全然不似作伪。
他的嘴角仍是噙着笑,眼睛里却是漫溢而出的哀戚,让他笼罩在一种奇异的氛围里,令人感同身受。
这一刻,面前的这个人不是骄矜傲慢的纨绔公子,他只是个同样会失去会悲伤的孱弱少年。
纵使,他早已不是少年。
我没有立场安慰或者评说,所以只是说了句:“节哀。”
“无哀。”他的语气平静,“世间于他不应有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