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酒肆 ...
-
白衣公子哥早已不见了踪影。
茶馆里渐渐恢复了热闹,嘈杂声里隐隐听见有人在议论那白衣公子哥的身份。
有人压着嗓子说:“谢家的。”众人纷纷露出了然的神情。
角落里一个著青衫的书生模样的人刚酸溜溜来了句“还不是仗着家里……”,就被同伴厉声低斥“不要命了”,也讪讪地住了嘴。
目睹了刚刚那场闹剧的众人,羡慕的有,畏惧的有,不屑的也有,却是比刚刚那位公子哥在时不知英勇了几何。
贫贱富贵,捧高踩低,众生百态,何止江湖。
这只是一段插曲。
喝酒行令声渐起,像是给尴尬的气氛重新热了场子,茶馆里又是一片喧嚣。
人们围着说书先生,追问当年的江湖妖女是何等容貌何等风姿,又是如何与名门正派牵连暧昧翻云覆雨。
义正言辞的嘴脸之下,满是污秽淫靡的龌龊趣味。
讲的人口若悬河,宛若亲见。听的人兴致勃勃,神情猥琐。
自我步入江湖后,已不止一次听闻十几年前江湖上的那一场恩怨情仇。
那个艳绝天下但是听起来脑子不太好的妖女,还有那个至今说起来仍令人谈之色变的嗜血魔头。
人们用畏惧且厌恶的神情提起他们,以及他们带来的那场几乎毁灭了半个武林的江湖浩劫。
人们谈论他们的绝色与嚣张,谈论他们“众望所归”的惨死,谈论他们二人之间的求而不得和生死相随。
若你也是旁观的一位看客,大概也会惊奇于他们谈论时的语气与神情,那种既厌恶又亢奋,既惋惜又庆幸,既故作高深又昭然若揭的嘴脸,实在是有趣。
风流韵事总比历史变革更引人关心,古往今来皆如此。
无论曾经多么风口浪尖惊才绝艳的人物,一旦成为过去,且沾染上绯色的谈资,便成了别人的下酒菜,也不过是等同于,茶余饭后一盘渐冷的点心而已。
这些事或真或假或对或错,只是前尘。
除了亲历当年或被当年所波及的人,会去在意真相的,又有几人。
十几年前,恰好是师父带我隐居山中的时间。
遇见我之前的师父是怎样生活的,又是生活在哪里,他从未提起,我亦无从得知。
自我步入山中之时,山中便已是我离开时的模样,除了我一天天长大,十几年间山中小筑几乎未见什么变化。
在我看来,师父也没什么变化。
一袭带风帽的紫袍,半副银色面具,一头凝霜华发,一双似乎永远平静无波的灰色眼眸,以及一张仿似无悲无喜的淡漠的脸。
他照顾我起居,教我武艺。偶尔被我追问得紧了,便用寡淡的语气和寡淡的词汇说上一些江湖上的事。
他从未讲述过什么浩劫。
我仔细搜罗记忆,关于十几年前,师父也只是淡淡提过一句:一群人打来打去,有个人打赢了,却也输了,后来他就死了。
我当时年纪小,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赢了的人最终会死。
不懂的问题,我总是会执着于那个答案。
师父被我缠得久了,就说:大概是觉得,没意思吧。
那时候的我想的是话本子里天下无敌的武痴,因为世间再没有武功可以让他更进一步,再无敌手可以与他对决,于是在孤独和绝望中爆体而亡。
而他的残肢被闻讯而来的狂热分子分食,并传言如此可以突破修为。
我当时听得内心激情澎湃跌宕起伏,问起师父认不认识这样的武痴。
师父说:故事而已,听听就算了。
我却很是感慨于这个故事。
所以对于师父口中那个赢了却死了的人,我有种莫名的惋惜。
在我看来,即便是武功天下无敌,也不至于像话本子中那个人一样,无所事事到要去死,尤其是死得那么恶心。
入了江湖,我知道,除了最厉害的功夫,世上还有最让人向往的风景,最奇异的珍宝,以及最烈的酒,最美的姑娘。
我知道这世上还有太多太多引人沉沦的存在,也有太多太多可以让人忘却初心的诱惑,世间繁华种种,总胜过一场尸骨无存的惨死。
而根据我在江湖上听到的传言,十几年前的那位嗜血魔头的结局,也算不得体面。
众目睽睽之下,他从高耸入云的山崖上纵身跳下,从此彻底成为江湖上的传奇。
人们再次找到他的时候,“他”或许已经不能被称作他了,因为那只是一堆被啃光血肉的碎骨残渣,看起来似是被豺狼虎豹之类的野兽分食。
但是传闻中,他有一枚扳指,似金似玉,内里流转着血色纹络,得之者可以号令武林。
江湖上关于这类愚蠢、毫无根据的传言总是层出不穷。
它们有时候关于宝藏,有时候关于秘籍,有时候关于兵卒人手,有时候甚至关乎国祚。
无论多么违背逻辑,都可以轻易引起一场狂潮。
所以你看,就是这样可笑,往往死人的遗物比它们活着的主人更受人爱戴和追捧。
据说后来,那一带的林木和草丛被烧得寸草不留,方圆百里的野兽更是被屠戮殆尽。
时而会传出某个帮派找到扳指的传闻,有时是这家,有时是那家,但是从未有人承认过。
这些门派要么莫名卷入争斗,要么被直接寻仇,几年间,竟是七零八落,无一善终。
那时候,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智叟”在弥留之际,留下一句“尘归尘,土归土”,之后驾鹤西去。
他的家人昭告天下智叟最后的预言:若再寻此物,必将重蹈覆辙,届时,江湖世家十不存二。得到扳指的人,更将族灭身死,血脉断绝。
是的,预言。这位被尊称为智叟的老人,是江湖中神佛一般的存在。传闻中他通晓天下事,得窥天机,有通天彻地之能。
最关键的是,人们说,他是上天选中的预言者,他所作的预言,无一不灵验。
而早在那场江湖动荡发生之前,他便预言了这场浩劫。
一时武林静寂,无人再敢提及扳指之事,江湖迎来了暂时的平静与喘息。
这样热闹到惨烈的往事,在师父口中,也不过是一句“赢了的人死了”而已。
世上的事对于师父而言,大抵没有哪件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他对世事漠不关心,他对自己也是同样。
或许他的心也像静水潭一样,凡尘花明柳暗云舒云卷,对他而言,只是一汪影子,无论聚散,都漾不起波澜。
我听着耳边嘈杂,兀自浅酌,饮尽杯中糙而烈的酒水,做一个置身事外的合格看客。
微苦又泛着一丝甘甜的灼热顺着喉咙而下,流淌出辛辣熨帖的轨迹,呛人又畅快。
师父从不饮酒,故而山中亦不常备酒水。
但师父从不禁止我喝。
下山的日子,若我愿意,师父便会陪我坐在街边的露天小酒馆,等我把一小碗甜糯桂花酒慢慢饮尽,脸上一丝不耐也无。
有时候,我要求带一小坛子回去,他便安静地付钱,一手是我,一手是酒,沉默着回家。
他总是对我有足够的耐心,也从不禁止我做任何事。
我不曾在父母身边长大,所以我不知道,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怎么教育的。
在山里,一般我执意要做的事,师父都会纵容我。若我做不到,闹着要他帮忙,他便会帮我。
是以,我觉得,我大抵是别人口中那种任性又没什么是非观的人。
大抵师父也是。只是他素来无甚喜恶,所以表现得不明显罢了。
仔细想来,师父其实是个无趣的人。
他这个人,不会讲笑话,说故事也没什么技巧,不爱热闹,不会哄人。即使日日相对,也察觉不到一丝活力和意趣。
那是恒久的沉静和寂寥,像是滞涩尘封了千万载,并将继续滞涩尘封千万载的冰河。
话本子中讲,在遥远的东方有一座神秘的山峰,当人们有不可对人言的秘密,又觉得郁结于心的时候,便跑到山上大喊大叫。无论喊叫得多么大声,都不会有丝毫回音。
在这座山上,即使两个人近在咫尺,也听不到对方的呼喊。
容得下任何秘密,给不了任何回应。
这座山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如是山。
有时候我想,师父何尝不是这样,无论你对他哭,对他笑,还是对他告白,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安静地望着你,直到你放弃,直到你心灰意冷。
可我是个固执的人,一向如此。
离家数月,在这个遥远而陌生的酒肆里,我喝着与从前完全不同的酒,想的却是同一个人。
我想,在无我陪伴的日子,师父下山时若是路过那家露天小酒馆,他会不会多看过去一眼。
他会不会也在某个时刻,忽然想起他这个不省心的徒弟,会不会担忧她在外过得好不好,会不会,也曾猜测过她归家的日期。
或许烈酒让人思乡,或许偶尔浮上心头的小矫情让人变得软弱,此时此刻,我忽然想念那个在离别之时只说一句“保重”的人。
我闭上眼,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
最后看一眼这热闹非凡的场景,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于是丢下酒钱,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