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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江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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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偶尔乔装下山到遥远的小镇采买生活所需,我鲜少见到外人。
不知为何,山上也从未见过其他人,即使是过路之人也没有。
所以,师父教我的功夫越来越繁杂,我的轻功日益精进,但我始终不知,我的武功到了何种境界。
我问师父。师父说,可自保。
可自保三个字,听起来让人心灰意冷。
即便我自认已经闻鸡起舞不舍昼夜,在师父眼中,我仍是个弱鸡。
终究是有些不甘心。
我始终记得的,终有一日我要成为江湖上最厉害的人。
师父说:江湖上没有永远的天下第一。
“师父当初闯荡江湖的时候,没想过要做天下第一么?”我问。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既然混迹江湖,谁不愿做那把刀,而是砧板上的那条鱼呢?
师父仍是那三个字:“没意思。”
若是别人说这话,我大概会嗤之以鼻。但是师父这样说,我觉得,他大概是真的觉得没意思。
山下没意思,江湖没意思,世上的人和事都没意思。
那么,师父,什么对你而言,才有意思呢?
若我不可以,这个世界上是否存在哪样人和事,可以扰乱你身后的那片静水潭?
若我不可以……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不可以?
我与师父隐居深山这么多年,相依为命。我相信对于师父而言,我是不同的。
至少,我不应属于那“没意思”当中的一个。
不应。
也不愿。
自那日静水潭边告白之后,师父对我的态度一如从前。
我一边轻松于彼此不必尴尬,又隐隐明白,这样的毫无芥蒂意味着什么。
师父是那汪静水潭,我,不是涟漪。
我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不是失落,不是惆怅。
对我而言,世间谜题千万,总有答案。而我,只是尚未解开而已。
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或许,是“不甘”吧。
我从不坐以待毙。
也从不知难而退。
于是,有一天我对师父说,我想去江湖上看一看。
这座远离人烟的深山困不住年少狂妄的双眼。
静水潭边的春花秋月也安抚不了年轻躁动的心。
我想去看一看。
看一看那畅谈豪饮,看一看那快意恩仇。
看一看,师父曾经走过的江湖。
也看一看,若我说我要离开,师父会是怎样的神情。
那一回,师父沉默的时间尤其漫长。
漫长到,我开始心怀希冀。
漫长到,我以为他会拒绝。
但是,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话。
“……保重。”
保重。两个字。比“没意思”还要少一个字。
师父未问我因何要走,也未曾问我归期。
彼时我想,若他问,我会不会说:你若留我,我便不走。你若念我,我便归来。
可他终究没有问。我也没有说。
即便是相依为命十三载,我于师父而言,也不过是头顶飘浮而过的云一般,卷舒聚散都拨不动心间的弦,不值得盈手一握。
因为……没意思。
后来,在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望着天边云卷云舒,想起多年以前的这一天,我蓦然想起多年以前的这个自己。
那时我忽然觉得,也许促使我离开深山奔赴江湖的,原本就不是师父。
师父只是给予那个瞬间那个念头一个看似合情合理,又有些凄美悲壮的理由而已。
命运早已将伏线藏在掌纹,指引所有人奔赴自己的宿命和结局。
一切的执念与奋不顾身,每一次的所谓行差踏错,也不过是走在设定好的起承转合之间。
分别那一日依旧乾坤朗朗,风轻云淡。
师父也与往日无差。
我手抚剑柄,压下心头酸涩的不舍与不甘,笑着回望他。
“待我踏遍江湖独孤求败,以天下第一的身份归来,师父摘下面具对我笑一笑,可好?”
我想那时,无论师父到底在逃避什么,有我在,他都不必再有所顾忌。
被照顾也被庇护了十三年的人,也愿有朝一日,成为某个人的铠甲。
而且。
那时,我想,我也终将有资格平等地站在他身旁。
不是以徒弟的身份。
不是以仰慕者的身份。
而是作为一个足以值得被重视,被欣赏,甚至被倾慕的人,站在他面前。
我执着于虚名,不只是为了师父。
只是彼时,我太向往那个江湖,太好奇那个真相。
我想知道,江湖中到底有怎样的洪水猛兽,将师父锻造成如今这样一个人。
我想明白,是怎样的过去,在他心间筑起高墙堡垒,坚不可摧,使我只能望之兴叹,求而不得。
只是,彼时的我还年轻,真正的年轻,知道江湖险恶,却不知险恶的不是凶残的血肉横飞,不是暴起的刀兵伤人,甚至不是阳奉阴违口蜜腹剑。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江湖真正的险恶从不在此。
江湖最致命,莫过于侠骨柔情之刃,惊鸿一瞥之锋。
而江湖最残酷之处在于,在无意之间,你或许为锋为刃而不自知,抑或,已然不在乎。
初出江湖之时,我亦没什么目的地。
一路信马由缰。有时哪里热闹往哪里走,穿街过巷;有时哪里没有路往哪里钻,古刹听禅。最初我牢记师父的话,告诉自己是个弱鸡,不敢小瞧任何人。
我用“可自保”的功夫,吊儿郎当地游荡在无边无际的江湖。
可我终究不是安分守己的性子,也实在做不来低调谦逊的模样。
心情好时行侠仗义,心情不好时坑蒙拐骗。都是小打小闹,起初也未招惹什么是非。
我喜欢看青楼楚馆娇媚动人的花娘,也喜欢到茶楼酒肆听说书先生讲话本子。
面容枯槁形销骨立的老先生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灰色长衫,头顶一蓬枯草,手拿一把泛黄的旧折扇,站在掉了漆的几案之后,平时浑浊不堪的眼睛说起书来泛着精光,扯着嘶哑难听的嗓子讲着十几年前的江湖事,活生生像是一边拉着风箱一边敲着破锣:
“……却说这妖女就是妖女,便是有倾城的容貌也敌不过她那蛇蝎的心肠,眼见着纠缠少庄主不成,竟是由爱生恨,怂恿那魔头灭了少庄主满门。可叹这仁义山庄上上下下一百三十七口,竟是一夜之间惨遭屠戮,鸡犬未留。那血水流到河里,河水三年未见清明。呜呼哀哉,怎一个惨字了得!”
“娘的!简直丧尽天良!”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莽汉拍案而起破口大骂,惊得众人一哆嗦。
见众人都看向他,莽汉更是来劲:“那仁义山庄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名门正派,竟是如此折辱于江湖败类之手!若是老子早生个十年,便是不要这条性命,也定要去杀了那魔头为武林除害,还仁义山庄一个公道!”
“呵……”一个公子哥模样的人轻摇折扇,嗤笑一声,满满的不屑。
莽汉眼睛一瞪,“啪”地一声将一柄大刀重重拍在桌子上,震得碗碟乱晃:“你这小白脸笑甚!莫非是不信你关爷爷的本事?”
公子哥翩然起身,笑着环顾了一圈众人。
且不说他这一袭白袍望过去便是价格不菲,光他手中折扇的西域琉璃眼扇坠,就是有钱也买不到的稀罕物什。
非富即贵,得罪不起,于是众人或喝茶或旁顾,纷纷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
只说书的老先生老眼昏花,遥遥做着和事佬打圆场:“使不得,使不得,诸位万不可在此争执啊,若要打架去外面打去啊。”
我直觉这人不是寻常富家公子,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他的感觉极其敏锐,在我尚未收回目光之时,便也将目光投了过来,恰好与我对视。
我微微一笑,朝他拱了拱手。他笑眯眯地在我脸上流连了一圈,又似不经意地看了眼我的剑,还了一礼,随即才收回了目光。
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莽汉,语带调侃:“这位……关一刀爷爷?”
莽汉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胸膛:“你小子倒是有些眼光,竟认得出我关一刀!”
公子哥轻摇折扇,慢悠悠开口:“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关一刀,本公子如何会不认得。”
不待莽汉露出得意的神情,公子哥紧接着说道:“吃喝嫖赌欺软怕硬,四十有二才混出个不上不下的名头。莫说早生十年,便是将你回炉重造早个二十年投胎,你也就是这么个废物。莫说讨什么可笑的公道,你这种货色,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笑得如沐春风,若不是听见字字句句,大抵会以为他说着什么让人舒心的话。
那个自称关一刀的人恼羞成怒,如何会放过他,拔刀便要上前砍了他。
只是片刻之间,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已经从公子哥身后窜出两道身影。呼吸之间,关一刀便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他那把气势汹汹的大刀,也掉落在一旁。
公子哥抬起穿着雪青色缎面长靴的脚踩在他的脸上,慢悠悠一碾,被死死压制住的关一刀就闷闷地痛呼哀嚎得仿似要断气。
公子哥声音低得仿似自言自语:“算什么东西。”
不知道在说眼前的关一刀,还是在说别的什么人。
随即,他收回脚,在关一刀衣服上带几分惋惜地蹭了蹭鞋底儿:“可惜了本公子这双靴子,就这么糟蹋了。”
酒肆里无人敢出声。
公子哥悠然离开,路过案几时随手抛给说书先生一只银锭,轻飘飘丢下一句:“死人就死得安生点儿吧,别有事儿没事儿明里暗里给自己加戏了……”
已走出门外的公子哥忽然停住脚步,目光幽深地回望着说书先生,语气意味深长:“若是再把自己折腾死一次,就不好了。”
说罢,一路笑着翩翩然离去。
我看向那位形容枯槁的说书先生,他低垂着头瑟瑟发抖头连声应“是”,看不清表情,只身形惊骇谦卑得仿佛霜后秋叶风中残烛。
不知为何,我下意识地留意到他一直有意无意地藏于衣袍下的双手。
他握着银锭子的右手抖得厉害。
而左侧衣袖之外,没有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