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师父 ...
-
初出江湖的时候,师父对我说过,莫要小瞧你所遇见的任何一个人。
我自是不敢小瞧任何人,因为那时,我也只是个武功弱鸡心地纯良的江湖小菜鸟而已。
师父说,庙堂之远,江湖之大,每个人都在江湖里奔赴自己的结局。不为造化,只是宿命。
宿命。
可我不信命。
我在静水潭边练功日日不辍,废寝忘食,剑气搅动得潭水激荡,着实辜负了“静水”二字。
每日归家时都感觉身体下一刻好像会支离破碎。
师父一边给我上药一边说:你我初相遇时你年纪尚小,终日闲得闯祸,为师教你武艺,只是想给你找点事做。何必如此执着。
我说:师父既然教我,我自然要练到最好。
师父不是个话多的人。这大概是我从小到大听过的,最长的一段话。
师父说:世间从无所谓最好。
我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终有一日我要成为江湖上最厉害的人。
师父说:天下第一,没意思。
那时候的师父,看起来还很年轻。纵然一身紫袍遮住了满头华发,半副银色面具掩去大半张脸,依旧看起来很年轻。
年轻到让人无法忖度,看起来这样年轻的人,何以尾音中有勘破红尘的沧桑,与历尽世事的寂寥。
师父从不曾告诉我他的名字。
师父说:名字只是一个符号而已,从我隐退风波的那一刻起,那个名字便死了。
我总觉得,他未尽的话是:那个人,也死了。
那些我无从参与的往昔,究竟有过怎样的跌宕起伏?后来,又是怎样的起承转合?
无从得知。
我只隐约猜到,他也曾在江湖中结交高义,快意恩仇,银鞍白马,四海徜徉。
也许,还曾有什么至今未能放下的红粉知己或者夙愿未了。
可是师父对于自己的过去绝口不提。
我问得多了,他便给我讲一些过去的江湖逸闻。
师父的语气平淡,所用的词汇也寡淡,我却听得津津有味。
那些言语寡淡的故事里,有兵器相击的铿锵与惊险,有让人血液为之激荡的剑影刀光。
——“为何后来离开了?”
——“……没意思。”
我无法理解。
那样的过去若没意思,现在的渔樵山野,便有意思?
若非是与师父日日相伴,这样乏味的日子,我怕是一天也过不下去的。
寒来暑往,雁去燕来,山中不知岁月长,唯有我的身量渐渐拔高,门前的桃花谢了又开。
师父依旧是那样年轻。
年轻的师父依旧话很少。
我在河边洗那些柔顺宽大的紫袍时,会想起师父的满头华发。
那如霜如雪的长发,看起来如同这手下的锦缎一样丝滑柔顺。
也越来越好奇他面具之后的秘密。
我常常想,摘下面具的师父,会有怎样的一张脸?锦袍之下的师父,真的是个年轻人吗?
我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曾试图摘下那副面具,甚至为此撒泼打滚哭闹不休。
师父对我向来纵容,所以我习惯了他的有求必应。
我想,他是心疼我的。
只是那一次,我终究没能得偿所愿。
师父无措地站在一旁,看着我哭闹。待我哭累了,便将我小心抱起,抱到静水潭边给我洗哭花了的小脸。
哭闹几次,我见实在无果,便暂时放弃了。
可我是一个固执的人。从来都是。
所以等我自信自己的三脚猫功夫之后,便开始了偷袭。
然而师父毕竟是师父,在师父面前,我的武功只是弱鸡。
我自以为自己轻如飞鸿快如闪电,他若有意避开,我连他的袍角都碰不到。
三番五次如此,我恼了。
“干嘛整天遮得像个老巫婆?难道你丑到连我也不能见!”
话刚出口,便后悔了。
师父并没有生气。
他说:“天色晚了,我们回去吧。”
然后,站在原地,等我过去。
我如往日一般走过去,牵起他的衣袖,随他一起回家。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家。
其实那天我原本想告诉师父,我见过他的样子,在梦中。
梦中,有他明晰清朗的五官,温柔含笑的眉眼。
明明是第一次见到,我却觉得亲切熟稔得仿佛前世就相识。
他对着我笑。
我很开心。
我很开心,也对他笑,梦就醒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提起面具的事。
师父也依旧如往日一般沉默寡言。
像小时候一样,他常常在静水潭边伫立,一站就是一天。
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是这潭水,还是遥远的山林,抑或是,山林之外那个传说中的江湖。
我日日在此习武,这日复一日的风景,早就看得不厌其烦。
于是我开始漫山遍野地乱逛,看见不顺眼的猴子就揍一顿。
猴子被逼得急了,就成群结队地拿着瓜果梨桃追着我打,一边追打一边吱哇乱叫。
我的轻功已经很好,在林间穿梭跳跃,时不时地回首反击,然后继续哈哈大笑着逃跑。
等我跑到静水潭附近,那些猴子们便不敢再追,齐齐小心且畏惧地退后,然后落荒而逃。
它们怕极了师父。
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师父很温和,从来都不会生气。
虽然也不会笑就是了。
静水潭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清澈见底,沿着小溪走,不远处有一条河。而河的上游,有一处瀑布。
飞瀑流湍,奇岩峻石,虽是静水潭的源头,却是与静水潭完全不同的恣肆喧嚣。
自我学会轻功以后,常常喜欢跳跃到最高的岩石之上俯瞰山峦,有时也看晨光熹微或者夕阳西下。
在我目光穷尽尚不可及的地方,有未知的世界,神秘而惑人。
或许,那就是江湖。
有时候,我攀得太高,懒得自己下来,就耍赖摊在最高的那块岩石上喊师父。
师父从不揭穿我,也不责怪我,只掠过静水潭飘落到我身边,再抱着我纵身掠过水边,回家。
安静的静水潭上,只留下几点浅浅淡淡的涟漪。
那时候的师父,轻快得像一阵风,轻盈得像一片羽毛。
生动而温暖,明朗而洒脱,如同一只,自由翩跹的飞鸿。
我懒洋洋地扭头看着湖面上我和师父映下的身影,总觉得,这样的师父,特别有人气儿。
师父说,静水潭能够映照人心。所以我在潭边习武时,使潭水沸腾激荡的,不是剑气,而是我的心。
师父说的话,我向来深信不疑。
也许如此,所以师父伫立潭边的时候,静水潭从来都是潭面无风,平如翡镜。
这样的场景,我原是看惯了的。
只是有一日我逗猴归来,恰逢斜晖入目,落日熔金。那个从头到脚藏在紫袍里的人背对着我,面向静水潭和群山,在金色的余晖中,仿佛一帧完美无瑕的剪影。忽然之间,仿似灼伤了我的眼睛,在我无从自视的灵魂深处烙下华美疼痛的纹络。
原来,师父是这样好看的师父。
我想,那天的阳光一定是隐藏着远古而来的某种神秘巫术,所以才如此猝不及防地跌进我的眼中直至蔓延至四肢百骸,让我的心跳嚣张澎湃宛如擂鼓。
也让我更加执着于探寻,那副紫袍和面具之下的真相。
师父说,一念成佛,一念入魔。
我站在师父身边,与他一同望着远处的山峦。
低头望向湖面。传闻中读得懂人心的静水潭,一半静如止水,一半喧嚣沸腾。
平静的那半,清晰地映着师父修竹般挺拔清峻的身影。
沸腾的那半,是我破碎动荡的身形。
我问师父:为何隐居于此,可是在躲什么人?
师父说,并无。
“那为何?”
“……没意思。”
山下没意思,江湖没意思,世上的人和事都没意思。
望着师父面具遮挡之下依旧年轻的容颜,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师父,你能笑一下吗?”
师父终于收回远眺的目光,沉静地望向我。
虽然有面具遮住半张脸,我还是捕捉到了那双眸子里的我。
那双苍凉沉寂又引人沉沦的灰色眸子里,浅笑嫣然的我。
或许这场景蛊惑了我。
或许是我早已走火入魔。
总之,我想我那一刻大概是疯了。
因为我听见自己开口:“师父,我心悦你。”
是的,师父,我心悦你。
纵然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亦不知会得到何种回应,然这心思像是拔地而起的藤蔓,在我未察觉间,已是铺天盖地汹涌澎湃,避无可避藏无可藏。
那便不藏。
我说过,我是一个固执的人,向来如此。
我不懂避让,不懂放弃,我想要做到的事便会去做,我想要喜欢的人便要让他知晓。
即使结果无从预料。
我望着师父,他也望着我。
那双灰色的眸子里,自始至终,浅淡无波。
他不必开口,我已知晓答案。
师父身后的半面湖水,平静得如滞涩的冰河,亘古沉寂永无波澜。
一丝涟漪也无。
于是,我笑了,笑得坦坦荡荡:“开个玩笑。师父真是无趣。”
“天色晚了,我们回去吧。”师父说。然后他转身离去。
他第一次没有站在原地等我去牵他的衣袖。
以后也没有。
我已经长大到,不再需要牵着谁的衣袖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