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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君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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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侠义心肠。之所以偶尔会管所谓的闲事,也往往不过是一时兴起,随心而为罢了。
也许上天要奖励我的“见义勇为”,也许是我本身运气太好。当军师主动脱了马甲之后,我的确感觉自己赚大发了。
“你真的姓君?”
“千真万确。”
“江湖传说中的那个君家?”
他浅笑:“君家确有些许虚名,但不知姑娘听闻的是哪个。”
我说:“‘智叟’。”
他微微点头:“确是家祖。”
他站起身,向我拱手为礼:“姑娘虽不愿告知芳名,然在下受姑娘之恩,不敢匿名诓骗。在下姓君,名乐只,字福履。”
此时这人站在我对面,长身玉立,看起来温文尔雅纯良无害。
我与他初见于穷山僻壤的土匪窝中,彼时他粗衣布衫病容憔悴,便是看起来气质如何脱俗,谁又能想到,他竟是君家游历在外的嫡系子弟?
君乐只。
占卜世家君家的第三十二代嫡幼子。
十几年前警告世人不可再寻风未止留下的扳指的那位智叟,就是君家近几代中最为世人熟知的占卜师,即预言者。
江湖人信奉一个共同的准则。
宁可得罪权贵,也不得罪世家,尤其是医药世家。
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便是不打打杀杀,但凡是人皆有生病的时候。
而世人皆愿与医药世家交好,便是希望能留下一份机缘,以期在未来的某一日,换取一线保命的生机。
但是,若是不得不得罪神医与预言者其中的一位,脑壳正常的江湖人都不会选择去招惹后者。
这是个信奉天命的时代。
神医再怎样妙手回春药到病除,终究只能算作人力。
而预言者能够感知上天降下的福祉或者灾厄,早已超越了人力,是世人眼中神佛一般的存在。
人们甚至传言,预言者不仅能够感知天意传达给世人,甚至有类似于上古言灵师一般的能力,能够改写他人的命运。
一般人都本能地畏惧能够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即使是不信鬼神的人,也不愿意得罪这样被信仰的存在。
毕竟,他们代表的不只是传承数百年的君家,还有君家数百年间积累的善缘与人脉,无论是江湖,抑或是朝堂。
这样的家世,使得君家子嗣在平民眼中几乎是踏着霞光出生,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严和清贵。
加之君家向来极为重视家教与后代的培养,故而传闻中,君家的子嗣无一不容色出众,气质清雅,博学善思,见识广远。即便是随便拎出一个顶顶不争气的,也称得上是贤者雅士,担得起一句人中龙凤。
据说,君家几十年前甚至出过一位天才预言者,于五岁稚龄便因为提前推演出一场地动,从而间接拯救了三城人的性命。
此子生而早慧,过目不忘,领悟能力超群。四岁时家中请来各界名师教导他,不出月余便纷纷请辞,道是倾囊相授教无可教。
不仅如此,据说许多见过这个孩子的人都说他骨骼清奇,是个习武奇才。若非君家历来有条家规,君家子弟不习武,怕是众多门派都要争抢着收他为外门弟子,结个善缘了。
只是常言道慧极必伤,这位小神童在预言了那场地动后不久,君家便传出消息,此子福薄不堪天赐,夭亡了。
即使是几百年来名士迭出的君家,像这样的天才人物,亦是凤毛麟角。他仿佛带着天生的使命而来,凝聚着君家几十代人的智慧与光彩,意图盛放出君家最鼎盛的时代。
然而只是燃烧了欲与日月齐辉的刹那荣光,就似将生命也一并燃烧殆尽一般,就此骤然陨落了。
江湖上一时人人叹惋。
君家自此不许子弟再提及此事。
这是君家的禁忌,也是君家永远的伤与殇。
这件事发生以后,君家低调了许多,其间有长达十余年的时间不曾出现过天定的预言者。
智叟过世之后,君家现任家主担起了预言者的重任,与先人相比,预言能力却是稍显平庸。
江湖里私下议论,这传承数百年的君家,怕是要就此日渐不如从前了。长此以往,几代之后,若是等不来一位优秀的具备先祖一样天生预言能力的子嗣,君家一族的下场可想而知。
一个家族曾经有多么荣光,多么受人追捧,当它破败时,就会受到同等程度的奚落甚至践踏。
可是君家并未如人们或担忧或期盼的那样继续没落下去,到了君乐只这一代,竟是出现了好几位具备预言能力的人,其中就包括君乐只本人。
君家不以长幼定高低,“庸者下,平者让,能者上”,由谁传承家业,全然参看个人才能。
从外界评价以及君家的态度中,可见君乐只在其中表现不上不下,因为性情温和无甚怪癖,反而存在感不如其他几位兄弟。
但是再怎么不受宠,也是正经的嫡系子弟,不至于沦落草莽。
其间曲折,耐人寻味。
我不禁暗自揣测,这个以家风清正和乐闻名在外的占卜世家,是否真如传闻中一般和乐太平。
我是有些不信的。
并非是我只以阴暗的角度看人,只是行走江湖这些时日,我听闻过太多表面一团和气,实则斗得乌烟瘴气的人家。
但凡是有人的地方,便总有人要争个高下。而且往往越是能力出色的人,越发不甘居人下。
只是聪明人的争斗方式也更高端些罢了。
这些聪明人若是聚了堆儿,又偏偏要在最后选出个最出色的人来,其场面可想而知。
便是君家家风再如何与众不同,便真的能免俗吗?
我心中百转千回,思绪万千。
看着面前的君乐只,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本应该是含着金汤匙过着尊贵日子的君家嫡幼子,何以似三国时卧龙先生一般,蜗居茅庐躬耕南阳。甚至缠绵病榻,与一群明显业务能力不过硬的山贼土匪为伍?
君乐只,所求为何?
他所求为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君乐只实在是隐藏的话唠属性。
他只当看不见我的惊讶与困惑,兀自介绍着履历:“福履及冠之年,师从名门,品行端方,素无恶行。高堂康健,兄姊和善。未托媒妁,亦无良缘。我君家家风清正,宽严有度,嫁娶不看身家但看德行。凡入君家族谱者,无论男女,皆不可纳姬妾、豢面首……”
“军师你等等!”我头疼地打断他。
“姑娘唤我福履即可。”
我忍不住对这个话唠属性的军师说明:“君家少爷,其实你不必将你家家规说得这般详细,我真的没有嫁入豪门的计划。”
君乐只好脾气地解释:“姑娘虽说是玩笑,福履却不敢轻慢,自然要与姑娘细说。姑娘既然说了今日不赶时间,终归别无他事,多了解一下彼此总没有坏处……”
我无语凝噎:“君乐只?”
“福履在。”
我面无表情,语气诚恳:“我错了。”
君乐只笑得含蓄又内敛:“姑娘何错之有?”
我虔诚忏悔:“我不该在你被人非礼之时只顾着吃瓜看热闹,更不该在你提出赶紧就医时不慌不忙。”
君乐只脸上笑容愈加温和,我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君乐只这个人,整个人的气质是斯文儒雅的。
尤其是在他笑的时候,纯良无辜,清澈干净,像是一个彬彬有礼的书生儒士。便是他的自信,也让人感受不到任何攻击性。
即使与他萍水相逢,也能感知他身上让人莫名信任的气场,温和而柔韧的气场。
然而不知为何,明明与他算不得熟识,他笑得越是温和,我却越是觉得他危险。
这大概是一种本能和直觉。
比如现在。
君乐只脸上的笑容更加谦和温润了。
他语调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哦?我以为姑娘是偶然路过,原来姑娘竟是早就到了。”
我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点了根蜡烛,然后据理力争:“我只是一个江湖小菜鸟,自然不敢贸然行动,总要先观察观察情况,对吧?”
“姑娘自谦了,福履与姑娘初见,便是因姑娘打上了山门。”
“那是你家土匪太弱鸡!”
“姑娘过谦了。几十个家人虽然武艺不精,被单枪匹马的女侠灭寨,倒是首回。”
“好啦好啦,军师大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对吧?”
他也不再玩笑:“福履一诺,必不违约。”
“既然福履你是如此重诺之人,我便直言了。”
“但说无妨。”
“权势财帛虽好,却非我当前所愿,所以我无须你赠与我这些为谢。只是听闻君家人通晓天下之事结交四海奇人,可问过往可窥未来,此事当真?”
“我君家的确数代钻研于占卜问策之事。然质有高下,福履不才,不敢妄言。不过,若是姑娘有困惑之事,可坦言福履,或许福履帮得上一二也未可知。”
“我的确有惑难解。我想知道十几年前的真相。”
君乐只面色不改:“十几年前天下动荡,江湖亦是波澜迭起,不知姑娘要问的是哪件事的真相?”
我勾勾唇:“断崖下,风未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