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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心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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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乐只说:“非福履自傲,然君家一诺,价值何止千金。姑娘竟要换这样一条江湖人士几乎人人可道一二的消息么?”
我朝他笑笑,即便他看不见:“我问这个问题,自然是认为它值得。”
君乐只不应诺也不拒绝,问我:“十几年的事,在江湖中算不得秘密,姑娘为何偏要问我?”
我坦言告之:“虽然江湖上关于风未止有许多传言,却虚虚实实,难辨真假。事实上,我问的,并不是福履你,而是君家。福履,我想知道关于风未止还有十几年前的那段往事,真实的,客观的,不加以修饰或掩饰,不掺杂任何揣测与主观臆断的,纯粹的事实。这样的消息,我相信在江湖中,没有比君家更可信的来源。”
“当年的风未止,是否如传闻中所说,举世惊艳,无所不能?他为何从最初人人敬仰的风神,变为后来人人畏惧的风魔?仁义山庄与妖姬的恩怨情仇究竟起始如何?十几年前风未止已然天下无敌,为何突然召集全武林至高崖比武,为何又在绝对取胜之后决然跳崖?还有……”
我攥紧了手中的杯盏,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继续问:“风未止,真的死了吗?”
君乐只敛了神色,缓缓说道:“我可以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或许与你想知道的,尚有一些距离。但在此之前,希望姑娘坦诚回答福履一个问题。”
“请讲。”
“姑娘如此执着于当年之事,是为寻仇,还是为扬名?”
我认真想了想,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或许,两者皆有吧。”
君乐只说:“姑娘若是为那枚扳指而来,福履奉劝姑娘,那枚戒指为不祥之物,它已为太多人带来杀身之祸。与其说它是神器,不如说是诅咒。而且并没有什么一统江湖的神力。”
我挑挑眉:“所以,那枚扳指并非只是传言而已?”
君乐只抿唇:“它的确存在过。后来毁于高崖之下。”
“但是后来江湖中依然有抢夺扳指的传闻。”
“想必姑娘已经得知,风未止跳崖之处被详密巡查过。彼时的确有人有所获,却都只是扳指的碎片,只是碎片中并无血色纹络。后来扳指还被修复过,修复后的扳指亦无异样,也根本不具备什么神奇之处。然世人何等疯狂,竟无一相信。”
“所以后来‘智叟’才以那样的预言平息江湖之乱?”
“非也。”君乐只摇头,“我君家子弟从不敢以预言诓世,否则必将身受千百倍的反噬,永世难安。家祖所说,确为占卜得出的预言。那枚失去血纹的扳指,沾染了太多血腥,又失去了原本压制它的力量,故而为不祥之物,实为妨主。”
我心想,风未止这个人,铸的剑不能更易主人,否则妨主。连一枚扳指也要这样死心眼儿,也要妨主。
由此可见,除了光环和恶名之外,风未止大抵是个很怕失去的人。所以就像最偏执的孩童或者老人那样,要求身边的事物都要死死守在最初的人身边,生死不离。
君乐只又说:“若是寻仇的话,姑娘也大可不必了。风未止的确是于众目睽睽之下跳下高崖的,我君家现任家主,即家父,正是作为双方的见证人出席,亲眼所见,也亲自查验过风未止的遗骸和遗物。”
君乐只可能是以为我与风未止有家仇,毕竟当年风未止在江湖中的仇家可谓数不胜数。死于他手下的武林人士不知凡几,江湖中一时又多了多少孤儿寡母。
虽说江湖比武生死为契,但是战败而死的人真的能不怨恨么?
便是战败而死的人无怨无悔,他们的亲人也能不怨恨么?
所以,即便是这个人在江湖中已经是死了十几年的人,人们提起他的时候,仍然往往是畏惧又厌恶的口吻。
“不是说只是找到了残骸吗?如何证明那便是风未止?”
“虽说风未止的武功已堪化境,轻功尤甚,但若你亲眼见到那高崖,便不会再怀疑了。”
君乐只的话里有隐隐的担忧:“逝者已矣,往日风云尽归尘土。已是十余年前的江湖旧事,活着的人该为自己好好活着。姑娘,福履虽不知你所求为何,却知并不容易。”
我摇头:“世人所求,哪有容易的呢。”
君乐只说:“人生在世,所遇都是机缘,所失皆为命数。然得失之间往往此消彼长,姑娘,待到那时你当真无悔么?”
会后悔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从不是个喜欢避让的人。
我曾经想过缓一缓再穿越那些迷雾,却蓦然发现真相早已穿山渡海奔我而来。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躲?
命运的齿轮不会宽待任何一个人。若最终谁都难免被碾压一遭,何妨逆流而上直面锋芒。
于是,我朝君乐只笑笑:“若是事事稳妥步步为营,活着该是多么无趣。总要先莽撞一回,才知会不会后悔。”
我忽然想起步入江湖之前,在山中看落日的那些日子。彼时落日熔金,彼时伊人独立,彼时心跳如鼓的节拍,彼时淡漠无波的眉眼。
笑容忽然就苦涩了些。
我想了解当年的一切,并且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我做这件事,既是为了师父,亦是为了自己。
我游历现在的江湖,探寻曾经的江湖,努力接近那个我以为的真相。
因为,这关乎着师父是谁。或者说,他曾经是谁。
也关乎着我是谁。
更关乎着,我将会是谁。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若有朝一日谜底解开,赤|裸|裸地呈现在我面前,彼时,会是真相大白,还是心中魔障?
也许是因为此时此刻我对面坐着的人遮蔽着双眼,使我不必面对惑人或伤人的目光。
也许是因为此情此景又有这样一个人对我讲述命运,语气太过诚恳或者语重心长。
也许是因为君乐只这个人天然拥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明知不可轻信于人,我却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对这个人讲述隐瞒已久的心情。
“福履,不知你是否曾经于高崖之上守望过徐徐下坠的夕阳。你知它终将沉寂消弭,隐遁于苍茫夜幕,但你还是会被那刹那的灿烂光华所打动。该是说惊艳还是悲壮呢?带来那种触动的,有时候是夕阳,有时候是别的什么。明知不可留驻,明知一去便不可回头,依然奋不顾身,甘愿沉沦于此。有时候你会想,夕阳与你,到底是谁撞入了谁的视线呢?可你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徘徊,那一刻遇见了,便不能不莽撞一回,即便是身死魂灭,即便是……会后悔。”
我与许多人喝过酒。
酒后的人放肆胡言,借着这点糊涂,敢将平时难以诉诸于口的憋屈苦闷不为人知一吐为快。然后彼此都会以“酒醉”为借口,忘却那些不该被记忆的时刻。
我不与人说这些,是因记忆里我从不曾醉过。
不曾醉的人便总是缺少了些对自己的勇气和对别人的信任。
未料有一天,我会在一盏茶里,吐露自己的这些心思。
或许是因为我本不畏惧将它公布于众。
或许是因为我本不需要谁来理解。
这一刻我想说,便说了。
君乐只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不追问,也不评价。
待我说完,饮了茶,他方开口。
“既然是明知会后悔也不得不做的事,那么,愿福履有幸见证姑娘得偿所愿。”
君乐只将他所知道的江湖旧事尽数讲给我听,关于十几年前的江湖浩劫,关于那个绝色倾城名为妖姬的妖女,关于仁义山庄,关于风未止。
从他口中,我再次听到了这场十几年前的恩怨情仇。只是应我所要求的,他的讲述尽可能客观细致,所以更加朴素,也更加冰冷。
即便如此,我仍然从他的讲述中恍惚看到了那些跌宕起伏百转千回。
那些善与恶。
那些爱与恨。
那些热血与兵戈。
那些承诺与背弃。
那些膜拜与憎恶。
那些荣光与耻辱。
以及那些人尽皆知的结局与随着结局永远尘封的谜团。
我紧握着剑柄的手指与剑一样冰冷。
我感到自己在颤抖。
又是那种感觉。灵魂或是血液之中,潜伏着一种力量,长久以来似乎在等待。
等待我拔剑出鞘,剑锋所向披靡,便再也不必潜伏,突破躯体克制的枷锁,诱我走向未知的前路。
君乐只最后还是决定回家了。
世家总有自己的联络渠道,所以我并不诧异他可以那么快便联络到家人。
我拒绝了与他一同归家的邀请,在他的仆人出现之前便隐匿了身形,也终究没有告诉他我的名字。
我与他开玩笑:“军师不妨预料一番,你我可会再度重逢?”
他抿唇浅笑,语气笃定:“会。”
我说:“若果如军师所言,我便待到那时再告诉军师我的名字吧。”
君乐只说:“好。”
然后他问我有何心愿。
我垂眸:“了一心结,成一夙愿。”
我问他:“福履所求如何?”
君乐只面朝我的方向,我似乎又感受到了他的目光。
他“望”了我片刻,微微一笑:“福履一愿掌握自己的命运,二愿成为重诺之人。”
言罢,他又收回“目光”,兀自低低地笑:“说起来,无论是在遇见姑娘之前还是遇见姑娘之后,这两个愿望,实则都是一个愿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