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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巅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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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寒楼里一灯如豆,叶辛坐在灯前,已经几易其稿,仍然对于宴会的一些细节安排感到不满。宫女品儿打着呵欠为她研磨,好几次劝她去休息,但叶辛总是不肯。
“主子,难不成您对那胡公子……”
“想什么呢?”叶辛打断道。
“主子,那您为了那胡公子真是不吃不喝,又这般尽心尽力是为什么呀?”
叶辛一边审视草稿,一边说道:“那我问你,要是有一天我被贬了,你怎么办?”
“自然是要跟着主子的。”
“可是,你只是一个宫女,将来换个主子还能在皇宫混下去的,何必跟着我去受苦呢?”叶辛眯着眼睛笑望着品儿。
“那哪成呢,我要是这么朝三暮四,那成什么了,主子把奴婢看成什么了?”说着,品儿有点儿来气了。
叶辛噗嗤一笑,道:“你瞧,我就打个比方,你倒认真起来了。跟你说吧,我帮胡公子也是这个道理。”
“难道主子是他的仆人不成?”
“我不是他的仆人,我是他的朋友,就像你对我不离不弃一样,一定不只是把我当主子,也拿我当姐姐、当朋友对待吧。”
品儿用力点了点头。
“是啊,人活在这世上,不就为了这么点真情实意嘛,所以善待他人,救人于危难之中,就是人活着的乐趣啊。”叶辛想了想,补充道,“再说现在又没有让我献出身家性命,还不值当犹豫不决呢。”
品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叶辛继续埋头于她的方案之中。夜更深了,初夏的凉风袭来,主仆二人都有些困倦,品儿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叶辛也思绪迟滞,看样子也是要闭眼睛了。忽然,外头一阵高亢之音:“陛下驾到——”两人一惊,皆腾地坐起来,但却不晓得刚才听到的是什么。
“你听清楚了吗?”叶辛问品儿道。
品儿摇摇头,说:“奴婢比主子还先睡着,没听到什么。”
叶辛又想了想,无奈刚才自己迷迷糊糊,根本没有搞清楚外头在叫什么,只好安慰自己道:“可能是猫叫吧,这阵子猫儿叫春得厉害。”
话音刚落,忽听后头有一男人说话:“难道朕是那叫春的猫儿不成?”
主仆二人同时转头,不想撞在一起,又撇过头抱着额头,直呼“哎呀”。诸葛翀见此模样,也不见了刚才的严肃,脸上顿时出现一阵笑意。他不常笑,在叶辛有限的记忆力,只记得他吃到自己做的好吃的时候,才会浮现一些笑意。而他一旦笑起来,不像个君王,反倒像个孩子。
叶辛和品儿连忙行礼。商绰吩咐品儿退下,自己也跟着走了出去。昏暗的室内只留下诸葛翀和叶辛两个人。诸葛翀见叶辛在写为太后祝寿所需物品,仔细看了看单子,赞道:“你倒心细,想得周全。”
“太后最近诸事烦忧,自然要想得细些。”
“是为了尹家的事吗?”
叶辛本不欲议论,但既然诸葛翀提起,自己也不好回避。
“尹尚书最近因为会试作弊案而焦头烂额,想来天天与太后商量对策。”
“那是他的宝贝儿子尹竹山犯的事,他成天商量对策想做什么?”
“这世上哪有舍得自己孩子受苦父母,尹尚书也是一样,自然想保全尹侍郎(尹竹山)。”
诸葛翀点点头,继续问道:“如果是你的话怎么办?”
“什么?”
“如果你有个不争气的儿子怎么办呢?”
“我?我怎么会……”叶辛差点笑出声,她怎么会有儿子呢,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但很快,她就发现这句话说出来太危险了,便咽了进去,转而道,“我怎么会有不争气的儿子呢。万一有的话……父母之为子女则为之计长远,赵太后能够抓着女儿的脚后跟跟她说即便受再大的委屈都不能回家,那么我也能对儿子严加管束,让他知道怎么做一个好人。”
“这道理看似简单,为什么就是有人做不到呢?”
叶辛拨了拨火烛,火光噼啪跳动,却不如她的眸子晶亮。诸葛翀看着这对眼睛,突然想到,在宫里十来年只有她的眼睛还像初生婴儿那么善良,那么有劲。
“因为人在这世上都想要证明自己。像尹侍郎这样的人一出生便占据了制高点,再往上走的空间非常有限,为了证明自己,于是走岔了道。”
“那你的意思是说出生在富贵之家的人比平民百姓更不幸喽!”
“大概是吧。就拿我自己来说,虽然当过宫女、做了答应,但我的成就感比宫里的许多贵人要高啊。因为她们出身高贵,非得有更稀罕的东西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不像我,从平民坚持走到这里,已经自我感觉很了不起了。”
“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贫民百姓羡慕富贵之家呢?”
“人总是一山看着一山高,羡慕富贵之家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大多数的人对于填饱肚子看得比自我成就更高。”
夜更深了,诸葛翀还没有离去的意思。叶辛知道诸葛翀是很少在熊经宫以外的地方过夜的,但看现在这样的架势,再待下去天就要亮了。
“陛下,已经是三更天了。”
“嗯,怎么?”
“再过一个时辰您就要准备上朝了。”
“你还怕朕赖着不走不成?”
叶辛被说中心事,一时没有接话。过后又后悔起来,一个正常的嫔妃不应该说“怎么会呢,臣妾巴不得陛下天天都在这儿逗留呢”,以此表达缠绵难尽之意,而她最想说的却是“是啊,就怕你赖着不走,更怕你一到白天就变脸”。
“你知道,朕和太后的关系一直都不太好,你可有什么办法来缓和没有?”诸葛翀问道,这大概是他今晚来的最终目的。
一说到“工作”,叶辛的话倒是多起来,嘴也灵巧起来。
“太后为国事操劳,出力颇多,陛下可趁此机会好好地感谢天后一番,向来太后知晓皇帝明白了她的苦心也就比得到任何贵重的礼物都更加开心了。”
诸葛翀点点头。难怪当年尹娇妮能从尾巷里把她捞出来,并迅速成为玉喙宫里的红人,果然是通透如她、单纯如她。
诸葛翀离开小寒楼,对商绰说道:“陛下欲加封太后,但恐怕靳将军不会同意。”
“朱鹏自古以孝治天下,陛下所行之事只要符合孝道,即便一两个人不同意也无法影响天下的趋势的。”商绰答道。
诸葛翀抬头望向天上的明月,那皎洁的明月似乎像发了霉似的倒影着黑斑。他想起年幼之时,母亲总是如惊弓之鸟,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先皇后尹氏就要来加害于她。他活在母亲的惊恐中,变得敏感又自卑。好不容易挨到先皇后去世,却又是尹家女入宫。不除尹氏女,难安心头患。这几乎成了他的心魔。
尹娇妮为了尹家的下一代操碎了心,既想容他们一次,又担心他们不长进,想要教训他们一下,又担心他们不长进。所以,叶辛汇报寿宴事宜,她完全没有心情听,只吩咐一切由叶辛操持便罢了。
“萱儿,你说你那哥哥,姑姑拿他怎么办才好?”尹娇妮问尹萱道。
尹萱最近沉迷于梳妆打扮,她也快十八了,女性的身体愈发成熟,非常憧憬能够有人欣赏。但每天见到的人不是女人就是太监,皇帝根本不沾她的边。听说昨夜里,皇帝夜临小寒楼,虽然只待了半个时辰便离开了,但足以让她艳羡。而身为皇后,如果说自己吃醋那就是太没有气度了,她只能假装雍容地向叶辛贺喜,并嘱咐她继续侍奉好皇帝。
“哥哥平日里尽管胡闹,对姑姑还是极为孝顺的。姑母也是待哥哥如亲儿,这次一定要帮衬着哥哥啊。”尹萱知道姑姑对待自己兄妹几个,不单单是血脉亲情那么简单,姑母没有小孩,一直希望有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对待哥哥,更是把他当自己的亲儿子看待,也是希望百年之后能有人为她烧柱香。
“这些哀家自然明白。”尹娇妮不打算再问尹萱了,她成天就是些小女人的想法,放在从前还能说是可爱,可是一临大事,就带着几分厌烦了。
“叶辛,你说呢?”尹娇妮问向一旁侍立的叶辛。
这话可不好回答,如果自己愿意和稀泥就照着皇后的话讲两句好了,但偏偏自己砸这个问题上的看法与皇后截然相反,当然关键还是因为自己不是尹家人,没有切肤之痛。那如果把话说过了,岂不惹来尹家的猜忌?尹家要是猜忌自己,不就等于自己的靠山太后不信任吗?总之,讲真话必死。
“太后疼爱尹侍郎之情胜过母子之情,尹侍郎也应该孝顺太后。太后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他好的。”
尹娇妮看了叶辛一眼,无任何表示,但叶辛明白她已经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了。尹萱听这话与自己说得差不多,并没有深想,倒是花界,思虑一番后发觉叶辛所说的“应该”二字大有深意。也“尹侍郎应该孝顺太后”,也就是说现在尚未有孝顺。而“太后做什么都是为了他好”,意思很可能是要太后弃车保帅。
“哦,山竹要是有你一半深明大义就好了。”
“昨夜陛下到了臣妾的小寒楼,问了臣妾几个问题。”叶辛将昨夜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他真说要为哀家祝寿?”
“的确如此。”叶辛道,“所以,臣妾以为太后倒不急着尹侍郎的事,看看风向也好。”
尹娇妮深以为然。
到了天后寿辰那日,宫里张灯结彩,玉喙宫简直是个小朝廷,文武百官分列左右,齐声贺寿。寿礼从玉喙宫的门口一直延伸到宫外,坛城的人民都知道,这些大红箱子的另一端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太后。这一天,尹娇妮是普海之源,是星辰之始,是朱鹏王朝至尊至贵的太后。
靳逊献的是一部失传已久的《霓裳羽衣》曲谱全本,尹娇妮很是高兴,当即命乐师弹奏。可惜乐师平庸,浪费了一部上乘佳作。但这一点也没有影响到尹娇妮的心情。皇帝是最后一个上来献礼的人,只见他两手空空,未见携带任何礼物。众人正纳闷呢,却听见一旁的贴身太监打开诏书,高声宣读:“太后尹事,年方二八入主中宫,贤惠明达,有目共睹;自新帝登基以来,不辞辛劳,多次躬身国事,为天下操劳,且颇有智慧建树,北挡普海狂杀,南灭蛮夷戎狄;德昭天下,能兴朱鹏,功业照耀万代。今考虑到国事不能一日无太后,家事不能一日无太后,特加封尹氏为文化德昭圣母皇太后,礼配九鼎八簋,同天子仪。钦此。”
众臣虽然疑虑纷纷,但也不得不山呼“万岁”,同天子仪,这可是前所未有的荣誉。尹娇妮被这突然而来的惊喜给愣住了,她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对她横眉冷对的皇帝扮下的圣旨。靳逊自然一早就知道这件事,但对于这种虚名他向来都是不计较的。爱给就给罢,只有女人才会汲汲于名分。
“儿子以前太任性,不理解母后的苦衷,还请母后恕罪。”诸葛翀跪在地上请了一番罪,其赤诚真真感动死人了。
此刻,尹娇妮觉得自己能什么都不计较了。她十六岁入宫,孤苦无依,凭借自己的隐忍和聪颖保住了皇后的位子。后来当了太后,又一步步将权力控制起来,现在,不只整个尹家企盼着她,连天下都企盼着她。她政令一出、杀伐决断,使天下都为之颤抖敬畏,她一个女人,不是天子却胜似天子,为人之极,还盼望什么呢?她早已超过了她的祖祖辈辈,超过了世上许多男子。啊,她的快乐啊,今天得到最大的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