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鬼》罗熵

14、青丝崖

　　白日里文武百官祝寿完毕，夜晚就轮到内宫的诸位了。尹娇妮喜好音律，自己对音律造诣较高，所以叶辛早就提醒尹萱网罗天下上等的歌姬乐师，以讨太后欢心。每曲终了，尹娇妮便要叫编曲人上前，和他讨论一会这曲子的成败得失。有些当然是说得极为中肯的，但有些也不过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全凭个人喜好罢了。当然不会有人去驳斥她，尹娇妮也就更加“好为人师”了。
　　诸葛翀也列席，今天他对尹娇妮格外亲近，不仅改了称呼为“母后”，而且一口一个儿子，和以前的态度判若两人。尹娇妮虽然不相信诸葛翀的忠诚，但绝不怀疑诸葛翀攀附她的心情，即便她杀了他母妃，他为了保命也只能依附在她的羽翼之下。尹娇妮痛痛快快地喝下诸葛翀敬的酒，顺带提了一句：“早日诞下龙嗣方是正事，尤其是嫡子。”说到此处，众人不禁瞧向皇后尹萱，只见她一身红装裹着一件黑色的披风，虽然天气已经暖和，但她的模样倒像是冬日里的隆装，看着叫人闷得慌。众人只觉得如果要去解皇后的衣衫，一定是一件累人的事。
　　唱到最后一曲的时候，乐师并没有上前行礼，只听到歌声由远及近，一曲悠扬的萧声腾云驾雾般地来到众人面前。尹娇妮好奇是哪位乐师，却只见一人身穿白衫，玉树临风，面上戴着银色的面具，仿佛是蓬莱仙人。一段音乐过后，那人便开嗓唱歌。
　　叶辛瞧太后的面色，并无恼怒，更多的是好奇和欣赏，心里宽了半截。原本她想胡玄要唱的歌曲不过是些古典的祭礼之歌，可当她听那歌词时，却有些“罗袜”、“玉珠”、“冰肌玉骨”之流入耳，这简直就是《长门赋》和《白头吟》的升级版啊。她因为信任并未提前听过胡玄所唱之歌，不过也提醒过他，毕竟是太后的寿宴，自然要应景些才好。可是，今日的歌听起来非但不应景，简直就是一曲“闺中怨”。花界从尹萱身旁跑过来问她怎么会这样，她支吾一阵说自己也不知道。
　　“先生所奏歌曲本宫从未听过，不知是什么？”歌曲完毕，尹娇妮照例要与乐师交谈几句。
　　“《青丝崖》，描写男女恋人分别时的情景，是在下近日所写。”
　　“先生高才，此去高低音转换柔和，仿佛男女相互应和，如诉如泣。”
　　“谢太后赞赏。在下以为男女之间留得住一时情比不上相忘于江湖来得哀婉感人，于是创作了这首曲子。”
　　“先生音乐造诣极高，不知是否知道《广陵散》？”尹娇妮看来对这位假面乐师相当满意，话也多说几句。
　　“听说过，但未有幸一见。”
　　“本宫这里有一本《广陵散》的全本，还请先生鉴赏。”
　　尹娇妮命人将《广陵散》呈给胡玄，胡玄看后，当即用萧奏出其中一部分音乐。
　　“如要演奏出这本曲谱，非在下一人能成，需得详细向太后禀报。”
　　尹娇妮大喜，当即引其为知音。众人见一本《广陵散》便俘获了太后的心，不免对那乐谱多有好奇。尹娇妮命人端给众人一阅，只见那上头“宫商角徵羽”寥寥，曲谱与胡玄刚才所演奏的萧声大异，不由得钦佩这位假面乐师了。
　　“先生能否除去假面，让大家一睹真容呢？”皇帝问道。
　　“在下容貌丑陋，怕污了贵人们的眼睛。”胡玄答道。
　　“既然他不愿意，你们就不要逼他了。自古有才之人都有些怪癖与常人不同的。”尹娇妮替假面乐师解围。叶辛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太后向来珍惜音乐方面的人才，之前虽然对胡玄为自己的父亲求情极为恼恨，但仍然没有让他伤害他的身体，可见还是留了一丝情面的。只是，她反倒担心起一些别的事来了。
　　宴席散去后，尹娇妮迫不及待地召假面乐师晋见，问道：“为何曲谱上多处空白，先生何以能够演奏出完整的曲子呢？”
　　“太后将现有的音符替换成它们各自的位置，然后通过这些位置来找规律，自然就明白空白处到底应该填什么了。”
　　太后拿起曲谱一看，果然如此，那些原本缺失的乐章就这样一个个找回来了。她不禁大呼奇妙，既被古人的智慧所折服，更为眼前的这位乐师见识所钦佩。她越发对此人好奇，便越发尊重起他来。胡玄见时机成熟，便主动提议：“太后若不嫌奴才卑贱，奴才愿为太后除下面具。”
　　“先生不愿意，本宫不会逼迫的。”太后道。
　　但胡玄还是摘下了银色的面具，面具之后是一位玉面公子，根本不是什么烂面，即使是在夜晚光线不算充足的宫殿里看起来，这样的长相也是知应天上有人间难得闻。
　　“是你？”太后惊道，“谁让你过来的？”
　　胡玄撒了个谎，说是自己用萧声骗取了叶答应的信任，她果真把自己当做落魄的乐师引荐到寿宴上来了。
　　“太后，您是圣母是天是地，您有宽广的胸怀无穷的智慧，难道您害怕奴才害您吗？”胡玄跪下来，急切地表明自己的心意，“奴才只想给父亲洗刷冤屈，给自己的家族正名，也是除去自己身上的污点。太后，奴才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吗？”
　　尹娇妮表情阴沉，一言不发。
　　“如果太后仍然不肯原谅奴才，奴才现在就可以自尽而亡，以消太后心头之怒。”说着，胡玄就要冲过去撞柱，幸得五六名太监拉住才免去了这场血腥之灾。
　　“你不用死，以后好好地演奏乐曲吧。”尹娇妮发话了，她仍是舍不得这位音乐才子离开自己的，况且现在自己又得了《广陵散》，正是需要与人切磋之际，如果少了他，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她感到困意涌上来了，便进入内室去休息了。胡玄叩谢不止，拿起长啸缓缓吹出一曲《青丝崖》伴随尹娇妮入梦。
　　尹萱从宴席回来之后颇为生气，对于叶辛安排的胡玄她此前毫不知情，之所以全权交给叶辛去办，完全是出于信任，到最后却捅出了这样的篓子。幸亏姑母高兴才没有追究，不然自己也是吃不了兜着走。但转念一想，姑母非但是因为今天值得高兴而没有迁怒于人，而是真正喜欢那个奇怪的乐师。她似乎从中得到了什么启示。淫词艳曲向来比古典音乐更得人心。
　　尹萱一件一件解开自己的长袍，露出美好的胴体，迷惑道：“难道陛下更喜欢这样的？”一旁的花界见她神色大异，劝解道：“娘娘不用如此极端，倒是穿些轻快些的衣服是可以的。”
　　“靳红蓼曾跟陛下沙场作战，叶辛曾与陛下有段旧情，就连曹桂兰也能向陛下撒娇，花界，你说我有什么？”
　　“娘娘是皇后啊。”
　　“皇后难道就没有感情不成？”尹萱说完，掩面抽泣，她实在不适合做这个皇后啊，至少现在不适合。
　　尹娇妮自从寿宴之后，整个人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说话办事既麻利又风趣，整个人透出一个泼辣的可爱，比之前那个深宫怨妇老谋深算实在得人心多了。当然，风格的改变并不是众人开始喜欢她的前提，而是她着着实实办了几件好事。先是因为会试作弊一案惩罚了尹竹山，判了谢韦恩的重刑，洗清了胡知府的冤屈；接着借此事亲自削减了外戚的权势，规范了尹家的做派，一时令朝廷风清气正；最后重开会试，重新为国选贤纳仁。几次动作以来，天下称颂，圣母皇太后果然名不虚传。尹娇妮的声望达到顶峰。
　　这日，众宫人又在太后处请安。现在，胡玄常常在太后处奏乐，宫人们见到他也不以为奇，况且胡玄现在是太后跟前的红人，就连前朝权臣都对其礼让三分。唯独叶辛对其不理不睬，即便寿宴之后胡玄亲自上门答谢，叶辛也拒不相见。
　　太后这日有些疲乏，众女说了没几句话，太后便要求散了。大家只好退下，经过前庭，见胡玄正在亭台上抚琴，有好事者走上前去，打趣道：“胡乐师，听说你这琴声可治病，为何太后的身体却越来越不好了？”
　　“太后抱恙吗？”
　　“你不知道？今日我们姐妹来玉喙宫，太后没说上几句话便头晕，是不是胡乐师的琴声使人晕头晕脑啊。”
　　胡玄一听太后不适，便告辞而去。大家说了几句荤话也就笑着离开了。
　　胡玄进得内室，见到尹娇妮，只见对方脸色苍白，正捂着帕子不住呕吐。
　　“太后，这是怎么了，昨儿个还好好的，要不要传御医来看一看。”
　　尹娇妮抬手阻止他，然后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
　　“小妮……”
　　只有在私下无人时，胡玄才会这么称呼太后，纵然他比尹娇妮小上十来岁，但尹娇妮保养得宜，又从未生育过，身形紧致、皮肤细腻，不比那青春少艾的少女差多少。
　　“你还不明白吗？”尹娇妮羞答答地低下头，看着胡玄抚在自己腹上的手掌，道，“他在里头了。”
　　胡玄既惊恐又高兴，一时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只是大口大口呼吸，然后一把搂住尹娇妮。尹娇妮呢喃一声，好似一名温柔可人的妻子一样依偎在自己丈夫的怀里。
　　“我们该怎么办？”
　　“我要把他生下来。”尹娇妮道。
　　“啊，可这怎么行呢？这里是皇宫啊！你是太后啊！”胡玄急道。
　　“难道你不想要吗，我们两个的孩子。”
　　“不是，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啊。”
　　“放心，我是太后，我会处理好的。”
　　胡玄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建言道：“我在尾巷的时候有一个朋友，他来自宫外，见多识广，一定可以帮到我们。”
　　“朋友，什么来历？”
　　胡玄将梅阿才的经历说与尹娇妮，尹娇妮想了想，现在的确需要能办事的人，便答应先瞧瞧。
　　“不过，我这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不是办法，需得想个法子遮掩起来。”尹娇妮考虑道。
　　她眼睛转了转，忽然有了个想法，果然能实现的话，那就真是两全其美了。
　　“你放心，我有办法了，我一定可以生下我们的孩子。”尹娇妮向胡玄保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