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鬼》罗熵

11、伴君如伴虎

　　诸葛翀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确定自己还活着。他看到红色的帐幔、黑色的被褥，乌木制成的案几桌椅、红绸铺就的地面，还是熊经宫的那一套经典黑红搭配，没有错。可是，唯一碍眼的是手里怎么有一种膈人的存在，那是一双枯瘦的手，像是一捆麦秆，诸葛翀用力握了握，很踏实的感觉。一袭青衫从床沿抬起头来，睁着泛黑的眼皮、朦胧的双眼，轻声道：“陛下，您醒了……”诸葛翀的嘴角下意识地往上抽动，但笑容还没成形，很快就凝固在冷漠的脸上。他大手一挥，将叶辛退出丈许，冷冷道：“谁让你在这里的，给朕滚！”叶辛早就习惯了诸葛翀的喜怒不定，昨晚像个小孩子一样离不开自己，清醒之后却翻脸不认。她在他面前本就没有平等可言，自然也就不奢求尊严二字了。叶辛认为，她不过是诸葛翀的玩物，尽管已经不愿意再玩了，也不愿意丢弃。皇宫里的人嘛，有着常人不敢想象的占有欲。她对于诸葛翀、尹娇妮、靳逊之流强大的权欲无法理解，对于她这种普通老百姓来说，吃饱喝足有闲有钱就是最大的安慰了。然而，这些贵族生来便有这样的生活，所以他们只能通过攫取更珍惜的权力资源来体现自己的价值。说到底都是起跑线不同，到的终点不一样罢了。
　　叶辛曾经以为她可以跟他们一样，去追逐那令人心颤的终极权力。但跑到半路上，她才发现自己心之所向并不在此。其实，这世上很多人最后得到了什么，在于他对这件东西的执念有多深。
　　诸葛翀赶走叶辛，又心有戚戚，他知道自己想放手又舍不得，想拥有又不敢。就像他去边关前的那晚，和叶辛坐在梨花树下，那么醉人的夜晚，那么痴缠的情人，可是，他什么都没做。他深深地抠住地上的青草，一步也没有越过雷池。除非绝对安全，他不想有绝对的行动。自小，他就生活在皇宫的察言观色中，又被母亲的当面人背面鬼所耳濡目染，他可以扮演一个大英雄，却始终只是一个阴谋家。而一个阴谋家应该以拥有真情实感为耻。背叛、虚伪、欺骗、逢迎、陷害……这些都是他的伴侣，只有拥有这些他才能感到自己活着不受到威胁。每个人要走的路都是不一样的，那些关于英雄的传说就让他见鬼去吧！他只想按照自己的规则屹立不倒！
　　诸葛翀的胸膛燃气一股无名火，他对外面大喊道：“昨晚谁当值？”
　　梅阿才恭恭敬敬的跪着进来。
　　“你怎么让她在这里留宿？你难道不知道熊经宫的规矩吗？商绰没有好好教你吗？”诸葛翀一连串的问话，惊得商绰领着一连串的宫人进来请罪。
　　梅阿才傻了眼，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因为这种事情惹怒圣上。他一再解释是昨天晚上圣上自己死死拽着叶答应的手不让她走，自己才无法请叶答应回去的。诸葛翀哪里肯听，他金口玉言，即刻把梅阿才发配至尾巷。梅阿才瘫倒在地上久久没回过神来，为人宠臣早晚都会有不得宠的这一天，他早有心理准备，可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一伙宫人将梅阿才拖了出去。虽然商绰平日里跟梅阿才非常不对付，但今日的情况怪罪梅阿才实在有点冤，他不免出言相劝：“陛下，梅阿才固然可恶，但发配至尾巷未免也太重了，不如领个罚可好？”
　　“他不过是个太监，还用不着怜悯吧。”诸葛翀这话说的可不是梅阿才啊，要知道从小将他抚养长大的商绰也是太监啊。此话一出，商绰的心猛的一寒，小主人真是长大了。而诸葛翀却面色自若，正准备上朝的朝服。灭六亲、断血脉也不过如此了。
　　诸葛翀坐于朝堂，文武大臣分列两边。左边是靳逊为首的武臣，右边是尹费为首的文臣，他们直勾勾地盯着坐在龙椅上的诸葛翀，好像看谁能把他吞下去似的。尹娇妮坐在垂帘后边，她要操控这个朝堂，牢牢地把握住这群男人。议政刚一开始，徐放就从人群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
　　“陛下，微臣无能，实在难堪大任。这次举行会试，落榜的士子多有不满，其中以一名叫桑晚愚的士子最为可恨，竟然带头将孔老夫子的石像抬到臣的家门口，令臣每日里进出极为烦忧。还望陛下能撤去臣会考主考官一职，另选贤能吧。”
　　徐放是朝中老臣，更是两派势力调和的产物，如今要换人，免不了一番政治风云。靳逊不想因为这件事情耽误过多的精力，而尹费也不愿意靳家在这件事情上占到便宜。留住徐放是双方的默契。
　　尹娇妮自然清楚，恭维了徐放一番再无多花。诸葛翀却难得地在朝堂上发言，讪笑道：“徐尚书，您可要小心啊。这一次是会试，士子们不过是些读书人，只会抬抬孔老夫子的塑像，要是武试的话，指不定那些习武之人会作出什么事呢！”
　　诸葛翀一番话惊得徐放浑身冷汗，他真是悔恨自己当初怎么会因为一些虚名而出来接任这么个烫手的山芋呢？现在吞不下也丢不出，生生放在在自己身上膈应自己。
　　“他们这些名落孙山的士子不过是心里不平衡罢了，竟然敢在天子脚下闹事，待臣派一对兵马将他们捉起来便了事了。”靳逊道。
　　“靳将军说得轻巧，这些士子虽然年轻不懂事，但好歹是读书人，靳将军若是将他们捉拿了去，恐难堵天下悠悠众口，到头来不过是杀鸡用了牛刀，还惹了一身骚。”尹费反驳道。
　　尹娇妮当然向着自己的哥哥，不同意靳逊的提议。但徐放也不肯就这样毫无结果地离开朝堂，不然回去之后还不知那么顽劣能闹出什么事来。
　　“徐大人也不必太忧心，那些士子不就是讨个说法嘛。后面还有殿试，朕建议将殿试上前三甲的文章公告于天下，供天下人欣赏借鉴，到时候自然就知道朝廷的确是选了贤能之人啊，悠悠众口不就堵住了吗？”
　　徐放想起那将要进行殿试的士子名单中，有一人叫谢韦恩，此人一直是受人关照上来的，如果进入殿试，岂不得贻笑大方。他担心地看了一眼尹家，对方无任何表示，徐放也就只得装作老糊涂了。
　　“陛下圣明。”徐放道。
　　下了朝之后，徐放找到尹家的人，飞快地说出自己的担心，谁料那人只是轻描淡写道：“既然是殿试，难道不需要题目的吗？徐大人放心好了，谢韦恩一定会名满天下的。”
　　诸葛翀下朝之后，往内宫而去，却不是熊经宫的方向，反而是另外一个方向。
　　“陛下要去哪里？是否容老奴前去通报？”商绰说道。
　　“朕要去尾巷。”诸葛翀道。
　　商绰不明白为什么皇帝要去那个污浊肮脏的地方，但他知道自己是劝不了对方的，只好随他去了。尾巷那里不仅关押着皇宫里的罪人，更可怕的是关押着皇宫里所有非正常的人类，失宠的妃子、糜烂的宫人、残缺不全的孩子……皇宫里所有的阴影都集中在这里发出腐烂的气息。
　　诸葛翀走进去，只觉得一股浑浊的气味扑面而来，他无法形容是什么样的味道。他在战场上见过死人，但很快那些死人就从他的记忆里清楚了，因为战场上只需要或者的，不需要没用的。可是，他隐隐有一股感觉，这种气味是由内脏、尸体、废弃物混合而成，就像他脑袋里那些最阴暗的想法。
　　叶辛不是在这里待过吗？他刚回到宫中的时候并不知道，只晓得叶辛去了尹娇妮那里，当时先帝已经奄奄一息，而靳逊又有意扶植于他，对每一步都很小心，叶辛的事情自然排在了后面。他只是一叶障目地以为叶辛背叛了他，但从不曾想到他那个两面三刀的母亲的厉害。他应该想到的，而没有想到的唯一原因就是他不愿意她来妨碍他前进的脚步。
　　他得承认，叶辛实在不是个粘人的女人。在知道他断绝来往的心意后，她几乎连眼泪也没有当他的面流过一滴，很快就以平静的“王爷”的称呼来称呼他。诸葛翀甚至以此为理由，认为是叶辛背叛他在先。他是想抱着这样的信念一直活下去的，但是还有另一个他住在他心里，令他做不到。如果所有的虚假都已经成形，那么唯一一点真实还能不能留在他心里，至少让他不那么孤寂难受。
　　“把梅阿才叫出来吧。”诸葛翀走了几步，便不愿意再往下了，吩咐商绰道。
　　早上才把梅阿才发配至此，现在却又要叫他过来，商绰以为皇帝后悔了。
　　梅阿才屁滚尿流地爬过来，在地上一直磕头，直磕得血肉横飞，差点磕死在当场。
　　“怎么？这尾巷很不好待吧。”
　　“陛下，奴才知错了，奴才真的知错了，您饶了奴才吧。”
　　诸葛翀听他这么一说，突然想起当年叶辛是怎么在这里熬过那段岁月的，她爱过他，但一定更恨他。
　　“你们下去吧，没有朕的召唤不得前来。”诸葛翀吩咐商绰，然后又转向梅阿才，“你不过是个奴才，朕想要你活你便得活，想要你死便得死，想给你荣华富贵多的是路子，想要你生不如死就像现在这样，你明白吗？”
　　“奴才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鬼……”
　　“用不着表忠心，你本来就是个下贱之人，忠心不值钱，朕不需要。朕就需要你继续当下贱之人，越下贱越好。”
　　“奴才下贱，奴才下贱……”梅阿才一边说一边扇自己的巴掌，仿佛这样就能证明他是多么没有原则，多么下贱了。
　　诸葛翀哈哈大笑，在折磨人的过程中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你知道人什么时候最下贱吗？”
　　“不知道，还请陛下明示。”
　　“就是有些人看起来道貌岸然，实则禽兽不如，你去把他们的面具给朕撕了，你就是天下最下贱的人了！”
　　梅阿才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原以为这位皇帝不过是说书人故事里的坏皇帝一样，可现在看来，他比坏皇帝更可怕。坏皇帝尚可以讨好，而眼前这位皇帝根本深不可测。
　　“把手伸出来。”诸葛翀吩咐道。
　　梅阿才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出来，诸葛翀拿着那只手端详了半晌，叹道：“虽是贱命，但好一双嫩手，将来还有福可享。”随即，掏出佩刀，截去了梅阿才的无名指和小指。梅阿才嗷呜乱叫，疼得在地上打滚。商绰不知何事，赶忙跑过来，诸葛翀收起佩刀，淡然道：“给他找个太医来看看，别死了。”
　　商绰见地上一滩血迹，两根断指兀自躺在那儿，早吓得魂飞魄散，支支吾吾半天没有做声。待到陛下走远，才想起要做什么，赶忙吩咐身边的小太监，自己紧紧地跟着诸葛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