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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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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带着弟弟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去。
半路上姐弟俩肚子就十分诚实地发出了抗议,但谁也没提要在路边解决温饱问题。两人就这么饿着肚子打开家门,双双瘫倒在沙发上。
初川也许还在消化今天听到的话,无精打采地趴着。这还是初夏第一次见到自家弟弟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14岁的少年哪怕已经有了一副成年人的身板,但终究还是个性子天真的小屁孩,对他来说最严重的事情可能是今天打不了游戏这种鸡毛蒜皮小事,“自杀”什么的,陡然在现实中听到,还是发生在自己喜欢的老师身上,未免让人悚然。
初夏实际上也被吓到了,但她毕竟是被陆骏认定“表里不一的典范”,脸上愣是一点儿异常都没表露出来,只是静静地掏出了手机,打开浏览器输入‘郝馨’二字。
网页上一排排的检索结果。看日期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初夏从未了解过其始末,但光是看这些标题,她也能大致猜测出当年的过往。
——“A大研究生自曝遭硕导性侵”、“研究生导师发声:不接受无理由污蔑,这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女研究生不堪舆论压力跳楼自杀未遂”……
这位硕导最后还是被判定有罪,停职入狱。
同为女性,初夏自然偏向郝馨。她感到一团怒火在心中烧起,于是复制了硕导的名字,再度搜索。
这次出来的结果就令初夏感到意外了。第一条标题是“涉嫌性侵硕导被打住院,犯人系社会青年群体”……
初夏点了进去。
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并且下意识看了眼这篇报道的发布时间。
郝馨自杀之后,硕导伏法之前。
初夏忽然烦躁地皱眉,把手机摔进沙发缝隙。自家姐姐罕见的暴力举动把初川吓了一跳,眨着眼睛用湿漉漉又惊慌的眼神瞅着她。
“想吃什么?”她问初川。
可能是她此刻的表情比较吓人,初川结结巴巴地开口:“要不就、煮点清汤面……?”
清汤面?初夏差点抽手去探初川的额头。以往她这么问,初川不点个满汉全席菜单给她是不可能罢休的,虽然结局无一例外都是被她教育一番,但是少年表示皮这一下很开心。今天居然说要吃清汤面,恐怕是真的被吓到了。
实际上初夏也被吓到了。但她向来心大,也习惯端着表情。那副镇定的样子给了初川一点安慰:“姐,郝老师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自杀啊?”
“我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初夏踢踏着拖鞋朝厨房走去,“我建议你要是想探究这个问题,先把自己的作业全做完。”
初川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初夏真的就下了两碗清汤面。
他抱着汤碗,一脸苦逼地吃着面。初夏给自己盛的分量并不多,早已收拾好碗筷,上楼回房洗澡休息去了。
她躺在床上,听到楼下隐约传来某种赛事直播的声音,这才舒了口气。
初川应该是没什么事儿了。初夏闭上眼,脑中忽然闪过她带着弟弟看到的那一幕。
“我们很同情也能够理解您,但我们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总不能让一个被老师伤害过,而又自杀未遂的人继续做老师。”
“您虽然经过多年治疗,在我看来也确实已经走出了阴影,但创伤并不会完全消失,我们冒不起这个险,同时也建议您尝试转行。”
“请您谅解。”
机构负责人的话语一条一条地钻进初夏的脑袋,她没有过多反应,最大的感受竟是茫然。
初夏向来是个逻辑性很强的人。白天在机构听到的只言片语也许还不够构筑起一个完整的事件全貌,但结合网上搜索的结果,她几乎可以勾勒出当年事情发生的全经过。
然而正因如此,初夏不得不打住。
“开什么玩笑……”
初夏喃喃。
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学生,这些东西理所当然地离她那么遥远。况且已经过去两三年了,拿既定的事实来膈应自己并不是一种明智的做法。
初夏猛地拿被子蒙住自己的头。
翌日初夏去接初川放学的时候,初川沮丧地说:“郝老师真的走了哎。”
初夏不知道怎么回应这句话,只好拍了一下他的背:“别八卦也别伤心了,自己都顾不过来。今天爸妈都要回来,你可别惹他们生气啊。”
“哇姐姐啊,你现在在惹我生气!”初川瞪,“国庆假期才刚起了个头,就让我把作业搞定,又要伺候俩老人家的心情,你这是在折磨未成年人!我要告你哦!”
“那真不好意思了,我也受未成年人保护法保护的。”初夏笑眯眯。
像是为了印证初夏的话,姐弟俩走到楼下的时候,抬头便能看见阳台透出暖黄色的灯光。
初家父母已经回来了。
初川打了个寒颤,默默靠近了姐姐一些。初夏瞥了他一眼:“现在知道怕了?”
她随口唬一下,手上动作并没停下来,淡定地抽卡打开单元大门。旁边两间电梯都显示正待在两位数楼层,初夏脚一拐上了楼梯。
好在就住在第二层,爬爬楼梯没什么。初川可没有她那样淡定的心情,苦着脸跟在后边。初夏掏出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就开了。一身职业装套着双棉质拖鞋的女人似笑非笑站在门后,妆还没卸,因此看起来有些凶巴巴的。
初川见到她,一下子瞪大了眼,湿漉漉的眼神仿佛受惊的小动物。他酝酿了一下,然后嚎了一嗓子:“爸!——”
初夏捂着耳朵进去换鞋。初母侧身让她通过,然后手轻轻搭在了初川身上。这个简直可以称得上温柔的动作却令初川瑟瑟发抖。初夏无视了弟弟投来的求救视线,路过客厅准备去厨房拿瓶冰水喝。
戴着无框眼镜的儒雅学者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对初川的哀嚎充耳不闻。初夏狐疑地扫过自家老爸的脸,怀疑在上面看见隐约的笑意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既然爸妈都回来了,初夏自然不用再担负喂养弟弟的任务。餐桌上放着个刚打开还在冒热气的大披萨,一闻到披萨的香味,初夏饥饿系统瞬间苏醒,肚子很给面子地咕噜了一声。
“咳,爸,说好的红烧大虾糖醋鲤鱼芜爆里脊丝四喜丸子黄焖鸡块广汉缠丝兔呢!”初夏大声质问。
“你真的很想吃吗?”初父将报纸放平,露出笑得一脸无可奈何的俊脸。
如果初夏和自家爸爸一块儿上街,光凭这标志性的微笑,就不会有人将他们的关系认错。
初夏的鹅蛋脸大约遗传自母亲,初父脸上的线条要更硬朗一些。本是十分硬气的长相,却被那股学者的儒雅气质柔化了。他笑起来时唇角眼梢都是笑意,眼边虽延伸出许多细纹,但仍无损他的英俊。实在是到了中年也堪称一声帅哥的模样。
可这笑容落在初夏眼里,反而像狡猾的狐狸。初夏不说话了。弟弟怕妈妈,她却怕爸爸。初夏觉得这可能是因为自家蠢萌弟弟双商太低,感受不到爸爸的可怕之处。
初母的唠叨终于结束,初川连忙逃进来,乖巧地坐到初夏身旁。一家人便在餐桌坐定,分食披萨。一时间除了刀叉和瓷器碰撞的声音,谁都没说话,安静得有点诡异。
初夏最先放下餐具。她虽然爱吃东西,但胃口不大,更何况披萨这种食物,尝第三块时便开始腻了。初夏道了声“慢吃”,站起来打算把碗端去厨房清洗,初父忽然出声:“小夏等会来下书房。”
“……”初夏僵了僵,“好的。”
在初夏十几年的记忆里,没有什么事是比在书房里和初父谈话更可怕的。
这种可怕并不体现在物质实体上。初父全名初向哲,现为A大心理学系教授。从初夏有记忆开始,初向哲就特别爱和她玩“猜猜你在想什么”这种恐怖的游戏。从小到大,她的情绪变化似乎从来都逃不过初向哲的眼睛,区别只在于初向哲想不想她知道自己知道她在想什么。所以初夏一直默认自己在父亲面前藏不住秘密。
但初向哲训练了女儿十几年,导致初夏现在演技拔群,这倒不能说是一件坏事。
书房在二楼,就在初夏房间的正对面。她瘫在床上胡乱滚了一圈,而后英勇就义般整理好仪容,轻咳两声,穿过走廊推开了书房的门。
初向哲并没有拿本书摆pose,他坐在书桌后,双手交叠撑着下巴,含笑看着推开门走进来的自家女儿。桌前已经摆了一张木椅。这是典型的“友好谈话”架势。初夏矜持而谨慎地坐下来,露出一个微笑。
因在家里,初夏并没有扎马尾,中分的头发顺着两鬓垂下,柔顺地披在肩上,削去了些活泼气质,更显得柔和。她长得偏成熟,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娇弱,反而隐隐透着从容成熟的气质——连初向哲也说不清楚,这种气质究竟是天生还是被自己“折磨”出来的。
虽然初夏有着偏成熟的长相和气质,但她只要一笑,立马就显露出仍是个花季少女的事实。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初夏真是个甜美可爱的女孩儿。笑容可算是初夏最管用的武器了,若她一直保持这样的表情,初向哲也不会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行了,你再这样笑下去,我会怀疑你隐瞒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初父摘下眼镜,摆出一副只是闲谈的姿态,“说吧。”
“说什么?”初夏下意识抗拒。郝馨的事情并不光彩,她无意将这样不光彩的事情再讲述给其他人听。
“今天或者昨天,”初向哲看着她的双眼,慢慢问道,“——见到你那位同桌了?”
初夏浑身一震,瞪大眼睛:“什么?”
初向哲意外于她这样的反映,下意识摩挲下巴:“看来还不止一件事啊。”
初夏继续瞪他。
小组四人有两人失踪的事情,曾被她当做饭后谈资提起过,但她保证只有一回。有时候真的是不得不痛恨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她背书都要来回巩固,父亲却能把闲谈时听到的一条信息记得清清楚楚!
“我昨天确实见到他了。”初夏一脸懊恼,“在一个非常诡异的场合。”
初夏随即将昨日发生的醉驾撞店事件一五一十地讲给父亲听。初向哲听着听着,眉头却皱了起来。初夏见状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初向哲捏了捏眉心,“我在后怕。”
初夏在初向哲照顾下长大,察言观色的本领也不差。她知道这不是全部的理由,然而这个讨厌的心理学家并不打算告诉她。
“小夏,你的同桌是什么样的人,和爸爸说来听听?”
初夏露出了疑惑的眼神。初向哲却并不作解释,只是微笑望着她。
初夏只好组织语言:“嗯……是个奇怪的人。脾气一会儿好一会儿坏,不爱听课,理科成绩却很好。喜欢趴在课桌上睡觉。”
初向哲微笑不变:“还有呢?”
初夏为难地瞅了父亲一眼:“身量挺高的,长得确实很帅,不过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偶像包袱,为了舒服可以把凳子滑出去一大截,毫无形象地趴在桌上。但是他用的东西都是干干净净的,卷子连折痕都没有,也没有奇奇怪怪的渍印,应该有点洁癖。”
“还有吗?”
“……”初夏深吸一口气,“神奇的是他看着糙,实际上还挺会照顾人的。虽然热衷于顶撞老师,但感觉心肠不坏。而且,与其说是顶撞,不如说他并不认可老师的话,因此做出反驳而已。”
说到后面她自己都有点不可思议。严格算起来只做了十几天的同桌,她好像过于了解陆骏了。
初向哲了然地点点头,站起身走到初夏面前,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陆同学的确挺优秀的,会喜欢这样的男生丝毫不令人意外。”
初夏迟钝地“啊”了一声,不敢置信地抬头望着父亲。
“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初向哲:“你其实已经听懂了。”
“每个字都听懂了,但是组合起来完全无法理解。”
“没什么好逃避的,放轻松点。”初向哲笑了,“这事你妈妈还不知道。就是我们父女俩的秘密。”
“什么——什么秘密,不不不爸您虽然一向都很厉害但这次我估计您猜错了。”初夏噌的一下站起来,又退后几步拉平与自家父亲的视线差,微微抬头直视对方,“我完全没有那样的心思。”
听到这句掷地有声的保证,初向哲却噗的一声哭笑不得:“不必一直强调‘完全’,你说得越多,我反而越肯定。”
初夏立马紧紧闭上了嘴。
“在你们这个年龄阶段,对异性产生好感甚至是彼此恋爱,都是生理与心理发育的必然。我无意用你自己尚未发觉的事情来责怪你。”初向哲察觉女儿受到了惊吓,将声音放得更柔和,“你做出的选择,爸爸也会尊重——”
“可是你们改了我的志愿。”初夏硬邦邦地打断。
初向哲轻咳两声:“是我的疏忽,我以为你妈妈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
“我不信。”初夏扭头。
初向哲无可奈何地举起双手:“爸爸错了,原谅爸爸?”
初夏第一次从父亲手上取得优势,心里早没了不高兴的情绪。这一情绪变化也体现在了她的脸上——少女笑得像只得逞的小狐狸,笑意从脸上一直延伸到眼底。
这才是真正属于初夏的笑。
初向哲松了口气,微笑:“那么,是时候来谈谈第二件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