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四章 蓝凌二宫 ...


  •   夏末的京师,一派繁华。
      这天正逢庙会,集市上分外的热闹。一个年轻人手里牵着个雪团团的小女孩儿,从说书人的书摊挤向空中翻着跟头的艺场。拥挤的人太多,年轻人把小丫头扛在肩膀上。
      这两人当然就是甩甩手逃出潼城的寒浪和云蜓了。
      从潼城到京,不过十余日的路,这两个人竟然用去了大半年才到。那还是因为寒浪想到出门日久,蜓儿会想念亲人,才带她来与兄妹们团聚。
      小云蜓的头上戴着一顶滑稽的羊头小帽,手里一串风转,一只可以放飞的大风筝,坐在寒浪肩头向圈子里边望着。早没有了半年前她矜贵的大小姐形象,活脱的又是一个野孩子出现。
      虽已到了京城,寒浪没想马上去凌宫,赶上这么好玩的集会,当然要兴致勃勃地玩一场。紧挨着杂艺的另一处圈子是个练功夫的,寒浪心痒:“咱们看看那边练的是什么。”
      小云蜓仍然不说话,只是点头。
      寒浪从人群中挤过去,刚刚占了一处好位置,猛然在他身后响起一声断喝。
      “那个小子,给我转过头来。”
      “呵?”
      寒浪吓了一跳,他身边围观的人群都被那摄人的洪阔嗓音震到,齐刷刷地抖一抖,转过头看去。
      只见一个武者打扮之人,年不到三旬,眉目方正,五官深刻,身形高大宽阔,在人潮拥挤的庙集中,分外地清楚醒目。
      那人看清寒浪,大笑道:“果真是你,怎么你倒抱了个孩子,一时都不敢认了。来来来,跟我回去喝酒。”
      “呼……”喊得也恁大声了,寒浪嘘了口气,扬声说道,“怎么这么巧,在江南没找到你,还以为错过了,明年再会呢。”
      那人笑道:“我可是左等右等,等了你十余日不至,只好回京了。臭小子,明明是你错过了日期,还攀赖别人。”
      寒浪已在人丛中挤出来,两人并肩而行。虽是人挤人、人拥人的乱市,那人身边三尺却无人靠近,仍然是行止自如。
      寒浪赞道:“高手就是不一样。”
      “别东扯西拉,说,为了什么你爽约?说不清楚就是讨打。”这位貌似粗豪,实则精明得紧,半点也不放松。
      寒浪笑道:“被一点烂事绊住了。呵呵,这阵子总被人追。”
      “哈哈哈。”那人大笑起来,“原来你也有这等落魄的时候,不会是给女孩儿追的吧?”
      “噗。”寒浪也被惹笑,“我当然是希望啊。啊哈哈。”

      两个人说说笑笑,渐渐离了闹市。脚下的路越走越宽敞,路上的行人越走越稀少,再走一些时候,身边已没了闲人。
      寒浪抬头一看——眼前那高大的门楼,不是皇宫是什么?
      “啊?你带我去哪里?”
      他们现在站的位置,该当就是午门了吧?整条大街宽阔异常,远远看去,岗哨林立,胆小的吓也得被吓个半死。
      那人笑笑道:“原本只想结识你个小酒友,不必以身份相交,既然在家门口见面,那便是要开诚布公了。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姓寒名浪。”
      寒浪名不见经传,随口便答,那人却讶异地盯着他看了几眼:“你就是寒浪?”
      “啊?”寒浪嘴巴张成一个喔,“寒浪很有名气么?”
      “哈哈。”几声高笑,那人爽朗地开口,“蓝宗武。你的名字没几人知道,不过正巧我听过而已。”
      “蓝,宗武……”寒浪呐呐道,“我这是跟蓝凌二宫对上了啊。”
      这人与寒浪相交于一家酒肆,彼此喝得畅快,便定下明年今日相逢之约,倒没有通名报姓。
      蓝宗武,堂堂蓝宫之主,普天之下,唯一能与凌方一分庭对垒之人。

      蓝宗武袍袖一甩,凭生一股慑人的霸气和威风:“既然你是寒浪,那么,向左就是凌宫。今日我便不相请了,他年,咱们还是江南再会。”
      言罢,一笑便去。
      “喂。”寒浪皱皱鼻子,“哪个说要去凌宫了,也不差这一时,明日再去不也一样?”
      “哈哈。”蓝宗武回过身笑道,“就知道你这小子合我的脾气。走吧,这边就是蓝宫了。”

      传说蓝凌二宫分居皇宫左右,大多以为只是传颂他们高不可攀的地位,寒浪随着蓝宗武穿过午门,走完长长的宫墙,眼前一处浩大的建筑便是蓝宫。
      原来当真是“分居左右”。
      蓝宗武引着寒浪入内。
      寒浪暗自称奇,身边三三五五的各色门众随意出入,竟连个把门的都没有,院子中甚至有个人正坐在地上光着脚板晾鞋子。
      这就是名震天下的蓝宫?
      “我这人不喜欢规矩,蓝宫也没什么可给人惦记的东西,就成了这么个散摊子了。”
      蓝宗武与门下点首示意,甚或有时两厢懒着搭理,各自逍遥。
      “哈,”寒浪赞道,“果然咱们两个对脾胃,整天被持枪端刀的人封在院子里,像当犯人一样,那还有什么乐趣。”
      话虽如此,他却警觉到这个门内任意拖过一个人来,身手都远超自己,看来蓝门是外松内紧,只怕想飞进一只苍蝇来都不容易。
      一般深门大院入门后,迎面会有一面照壁,一用来彰显富贵,二来隔挡从正门看进来的视线,蓝宫的这处影墙上绘着单角的四足麟兽。
      两人绕过照壁墙,寒浪再度咂舌,这蓝宫,果然,没有什么可惦记的东西。只见眼前无限空旷,是个大得快没边的演武场,远远处稀稀落落地修建一些房舍,几乎没有楼台,全是最简单的平敞大屋子,看得寒浪这个唏嘘。
      “怎么?不如你潼城将府气派?”
      “啊,哪里,房子盖得够大够结实,比外边菜市场好得太多了。”
      “哈哈哈哈,臭小子,笑老子没品味就直说。”
      “呵呵。”寒浪也笑道,“不过还真是别出一格,打死我也想不出,你那气派的照壁墙后边,是这么一个惨样,哈哈哈。”
      蓝宗武不以为杵,只道:“都是一些粗人,哪来的那么多讲究,有吃有住,有个地方切磋武艺,不就行了嘛。”
      说罢,他扬声对演武场中远远的一个少年喝道:“君豪,过来看看,给你带回个熟人。”
      场地上有很多人在互相比划,也有人围观指点谈论,听到蓝宗武这一声,事不关己,诸人竟然该做什么做什么,似乎全没将他这名门主放在心里。
      寒浪再度叹为观止。凌方一隐在深宫从不露面,在武林中,蓝宫的声望响于凌门,蓝宗武已有天下第一人之称。想不到这人竟然这般随性。
      应声跑来的少年人寒浪在江南见过,是蓝宗武的小徒初君豪,十一二岁的年纪,一般的爽朗大方。他大概是没有想到会是寒浪,又惊又讶:“哎?你个逃酒的家伙,怎么找到这儿来?”
      “哈哈,”蓝宗武笑道,“躲在人群里看热闹,被我给揪了出来。君豪,你且猜猜他是谁?”
      “得了得了。”寒浪一脸的无奈,“不是说请我喝酒,酒哪?”
      蓝宗武道:“他还有理了。好吧,君豪,去拿好酒来,我和寒浪今天不醉不休。”
      “寒?浪!”
      初君豪步子刚迈出一半,一条右腿擎在空中:“你是寒浪?不会是那个寒浪吧?”
      寒浪真是糗到了家,蓝凌二宫之间几乎没有秘密可谈,这两个恶作的家伙必定是对自己这点破事,知道得比他这个当事的人都清楚几分。
      “哪个寒浪?我改个名字叫寒水了,你就别再喊了。”
      “哈哈哈。”师徒两人连声大笑。
      初君豪揉着肚子叫:“我去找云飞去。哎哟哟,乐死我了。”
      “别,千万别。”寒浪把他拖回来,“我还要安生地喝顿酒呢。”
      “嗯,”蓝宗武思量了一下,“君豪说得是,你既到了我这里,不去凌门说一声,倒是我的不对了。”
      凌门满天下地找这寒浪,蓝宫与凌宫关系微妙,蓝宗武小心了起来,向君豪道:“去吧,去告诉云飞一声,说寒浪在我这里喝酒,把话说明白点。”
      “知道了。”
      这对师徒看似粗豪,内里却透着精明,小君豪向寒浪抱个拳,跳起身就走。
      “喂喂,你给我站我。”寒浪捉起衣领把他拎回:“去,带上丫头,说我已经走了,千万别让他们找到这来。”
      “噗……”
      寒浪一记爆栗摔在死小孩儿头上,敲回他的闷笑:“敢给我找麻烦,当心你的小屁股开花。”
      初君豪捂住脑袋连连点头,伸手去拉小云蜓。云蜓一直在寒浪身边听着他们对话,君豪来牵她,她却不肯动,用小手捉住寒浪的衣脚。
      寒浪俯身道:“你去见你的哥哥和妹妹,我在这里喝酒,过些天再去找你,乖。”
      云蜓思量来去,终于慢慢点了头,但被君豪牵走了一半,仍回过头来望向寒浪,似是不放心地犹豫什么。
      初君豪吐着舌头:“云飞的妹妹都这么可怕,这一个还好不是爱哭鬼。”
      寒浪摆手道:“去吧去吧,我在这里玩够了,走之前一定去找你就是了。”
      小云蜓这才乖乖地跟着初君豪去了。
      寒浪大松了一口气,嘟哝着感叹:“我怎么这么倒霉。”
      蓝宗武一拍他的肩背:“走吧,今日有酒今朝醉。谁人不倒霉?”

      蓝宫中的房子盖得不怎么样,里边的修缮倒够阔气。
      蓝宗武把寒浪领到厅堂,吩咐属下送酒,问他这一年多来的近况。寒浪便简要地把凌烟要教他武艺的事情说了一下。
      “你说,我哪个脑袋搭错了线,要找个人看着我啊?那这一年可怎么过?当然我就逃了么。”
      “哈哈。”蓝宗武笑得前仰后合,“你这小子,好吧,要学武来找我。凌烟的剑是不错,就是不适合你,你不是只学拳脚吗。”
      凌宫创宫已有数百年,最初的雏形是保卫皇宫的一批死士,这起人的首领为一对夫妇,男子自创了凌波心法,女子擅使一柄飘渺曼妙的长剑。先皇设立凌宫之后,这路剑法便命名为凌家剑,百年来凌门开枝散叶,一门皆习此剑。凌波心法为门主独修秘艺。
      其后凌门一门独大,皇室渐感不安,便又创立蓝宫,以为擎肘,相互制约。所以蓝凌二宫名为相辅相承,实则是水火不容。正因如此,蓝宗武在知道寒浪与凌门的渊源后,才会淡了与其结交之心。
      蓝宫的建立不过百年,以迅速蓬勃的发展之势,后来居上。其门内几乎囊括了所有的江湖门派,蓝宗武此人擅各路拳、掌、指、腿法,在他指点之下,门下精英倍出,虽博杂,也却强悍无匹。
      寒浪一听又有人要教自己功夫,吓得连连摇头:“别别别,你我只喝酒就好。你知道我这个人最怕麻烦,跟你学武,那不是害我一样?”
      “你这个混球,当老子没事闲的是不是?”
      蓝宗武刚想开骂,忽而想起寒浪不学凌家剑,跑来师从自己,是不大对劲,把接下的一段粗口咽下:“也罢。步下功夫对你也没什么用处,你们寒氏将门,当找个马上的高手求艺。”
      “噗……”寒浪一口酒全喷了出去,“快饶了我吧,谁说我要当将军啊。”
      蓝宗武愣道:“怎么,你文不成武不就的,想去经商赚钱不成?”
      “我……”
      只听门外登登登一阵急跑,一个少年“嘭”一声撞进门来,高声叫道:“是寒浪哥哥么?”
      “啊?”
      寒浪那个“我”字还没吐全,下面的全都噎下肚。小云飞已奔进前来,纳头便拜:“多谢浪哥,救回妹妹,救回我爹娘……”
      寒浪脸都绿了,心中直骂:死小子,初君豪,你给我等着!
      这气氛难免悲凉,蓝宗武放下杯子,酒兴全无,后悔道:“早知不让你小子来了。罢了,都去凌宫说话吧。”
      寒浪怕了这阵仗,拉起云飞哄道:“凌宫我就不去了。你回去跟你舅舅说,我要在这里喝酒,改日再去拜见。”
      “什么混帐话。”蓝宗武兜头一记混扇,抽他这个添乱的。

      门外初君豪回报道:“凌宫主来了。”
      寒浪登时脑袋又大了几圈。
      ——这回惨了。
      寒家二公子带着云蜓溜达了大半年,害得凌宫遍天下地抓,想必凌方一的鼻子都会被气歪了。
      “你这混小子,几时碰上你,都被你惹上一身的麻烦。”蓝宗武起身相迎,心中也不住地暗骂。
      凌方一已率队进入内堂。
      蓝宫门众游散随意,凌宫却严谨有度,凌方一身后凌雨凌烟及两队门人仍旧齐整如一,压得厅堂内气氛随之一紧。
      “这便是寒浪么?”凌方一与寒浪不曾谋面,看过一眼蓝宗武,转首面向寒浪,“本宫近日事忙,未及去潼城接回蜓儿,麻烦你了。”
      寒浪站起身道:“不麻烦。我要来找蓝宗武喝酒,顺便送蜓儿一趟,举手之劳。”
      蓝宗武笑道:“方一兄,你这个甥女婿可得好一番调教,不过倒是很合我的脾胃。”
      寒浪随性的个性凌方一绝不喜欢,因他是寒浪,便网开一面:“蓝宫主,方一设下薄席,一同移驾如何?”
      “免了,喜宴我再去吃吧。臭小子,还不快跟着你舅丈人回凌门?”虽是出言相邀,语气冷淡如常,蓝宗武岂有听不出他不快,飞起一脚把寒浪踹出门去。
      寒家二公子无奈,很无奈。与咬牙瞪视的蓝宗武、暗自偷笑的初君豪别过,被云飞一行人拥回凌宫。

      凌宫内,又是一重风貌。
      正殿庄严气派,雕梁画栋,彰显皇家天权的威仪,殿旁却有一排排精心侍弄的整齐油绿树木,增添一分盎然情趣。
      凌方一携寒浪入殿,凌门上下已齐数等候。凌宫主一一与寒浪引见,这个过程便花费寒浪好多的耐心和时间。凌方一看出他的不耐,令众人退去,大宴也不用设了,只有家人在后园小聚。
      绕过正堂,后边的建筑堪称雅致。凌宫与蓝宫占地等同,蓝宫放眼一望几乎可以看尽,凌宫却山一重水一重。
      凌方一与甥儿甥女的居所并无明显院落,东畔一丛竹林环绕,西尽是一条人工开凿的细瘦湖水。不见了前边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森严,寒浪才长长透出一口气,凌宫真是可怕的地方,怪不得丫头不愿意回来。
      云飞云蜓小蝶三兄妹各有自己的房间,安置在凌宫主的卧房左近。三个孩子跟在大人身边立了一会规矩,凌方一便让他们自行玩耍去了。
      “浪儿,言谢的话你不喜欢听,本宫便只说这一次。还有,凌门的规矩并不限制于你,你可以随心所欲。本宫不收你入门为徒,但是会尽心指点你武功。”
      凌方一在室外露天设了宴席,现在他已经非常地清楚寒浪不受约束的性格,跑了三个小孩子,谈话便绕到了正题。
      “前辈不必在意,是寒浪混散惯了。凌门不愧是天下第一宫,在下赞叹不止。”
      有些人便能做到不动声色地给人施加压力,寒浪纵使浪荡,在凌门门主的面前,不知不觉的说起话就严肃正式了几分。
      对这样的答复,凌方一总算有些满意。他素不沾酒,令人请来两位护法,陪寒浪饮酒助兴。
      有他坐在一旁那两人不能放开,凌宫主虚应两杯,辞去去见小云蜓。
      寒浪与凌烟面朝面,嘿嘿干笑了两声,凌烟笑道:“今日你拼得过我,前事便既往不咎,否则的话,二罪并罚。”
      “哈。”寒浪大乐,“好说好说。”
      凌雨喝起酒来闷声不响,一大杯子一大杯子地灌进去,不多时“咚”地一声,醉死过去。
      “哈哈哈哈。”寒浪笑得死去活来。
      凌烟道:“这只闷葫芦,从来只能装四两酒水。莫要理他,你我一醉方休。”
      忽而从湖岸转过来一人道:“算我一个吧。”
      凌烟一见,忙起身置座填酒,来人正是计言宁。
      寒浪与计言宁见过一面,彼时两人一个一身血污,一个满脸脏得出花来,谁也没瞧清楚谁的模样,今日仔细端详,不由相视一笑。
      计言宁道:“被事情绊住没能亲自去迎。寒二公子,计言宁拜谢了。”
      “又来又来,”寒浪连连叹气,“俗礼就省了吧。”
      计言宁微微一笑:“来,今日计某豁出命去,陪小兄弟一醉到死。”
      这倒合寒浪的脾气:“好说好说,不醉不休。”

      次日,寒浪在客房中醒来,头上有块手帕凉凉地浸着,睁眼看去,是小云蜓站在眼前。
      寒浪宿醉身体酸痛,懒懒问道:“你怎么跑来,不跟哥哥妹妹去玩?”
      云蜓手指在床布上划着圈圈,小小的人儿看上去满腹心事。
      寒浪道:“凌宫是规矩大了些,不过,你舅父会娇贵着你们,放心吧。”
      可是他这次却没有猜中小女孩儿的心事,云蜓低下头去。
      ——把她送到,他就要走了。
      格子窗洒落进大片的光亮,看天时已是过午,寒浪哼呀两声爬起身来洗漱,牵着云蜓走出房门。
      云飞正在门外不远处扎着马步,见到两人出来,收势迎上来道:“浪哥醒了,要吃些什么?舅父吩咐飞儿带浪哥在凌宫里转转认识路径。”
      凌宫么?省了。
      寒浪问道:“舅父现在何处?”
      云飞答道:“议事时候已过,应该是在书房吧。”
      凌方一文武并重,不但以凌波心法技压京城,且博览群书,尤擅书法。
      寒浪与云家兄妹来到书房,只见满室盈架的典藏,香炉内余香袅袅,沉香混着墨的幽然味道扑面而来。
      凌方一正在案前写字。寒浪对字画这种东西向没兴趣,只觉凌方一手中之毫似是挥藏着剑意,运腕力度颇为与众不同。
      凌方一写完此幅,放下笔道:“浪儿觉得这字如何?”
      寒浪笑道:“笔这东西从来不听我使唤,到了前辈这里就比较听话。”
      云飞听他说得有趣,不觉失笑。凌方一莞尔:“那便多看几时,找出听话的诀窍。”
      这是要指点寒浪武学,云飞悄悄牵妹妹出去不做打扰,寒浪却道:“不耽误前辈时间,寒浪是来辞行。”
      云家兄妹同时一呆,云飞急叫:“浪哥,多住几日再走啊。”
      云蜓不说话,只是仰头望上来。
      凌方一微沉一刻:“何以匆忙,在凌宫内不舒适么?”
      寒浪笑道:“没有。我这个人呆不住,酒也喝过了,蜓儿已经送到,就到别处玩去了。”
      凌宫主本意是要悉心教授寒浪,岂料这孩子竟不图报,让他心中一层失落,再升几分欣赏。
      寒浪俯首捏捏云蜓脸蛋:“在凌宫里绝对的安全,不用再怕。走罗。”
      云蜓一只手捉起寒浪的袖子,寒浪转身,她竟没有松开,形成一个小小的僵持。
      凌宫主道:“飞儿,你先带蜓儿出去,随后把寒浪送到计叔叔那里。舅父有话要单独对寒浪说。”
      云飞懂事地拉起妹妹小手哄道:“妹妹放心,哥哥保证不让浪哥走就是。”
      他人小力微的,云蜓显然不大相信。云飞想想又道:“我们在外边守着,你在门口,我守窗边,浪哥还能飞走?”
      这句话显然比较实用,小云蜓想了想,点点头,跟着哥哥出去。
      凌方一道:“昨夜言宁给蜓儿诊脉,她的失声是惊吓症,药石无用。一段时间内需得有你跟在身边,慢慢就会痊愈。”
      “啊?”寒浪瞪大了眼睛,“为什么是我啊?”
      凌方一淡淡道,“你不愿,本宫不会勉强。觉得留在宫里约束,可以带蜓儿回转潼城。你所习师承本宫已派人详细了解,过于杂乱无序,自明日起,跟凌烟过招三日,我将你招式看遍,为你量身定做出一套拳法。外功便就这样,等你静定下心来,凌波心法,本宫也可以破例传你,做为补偿。”
      “别别别,免了免了。”寒浪吓个半死,“我对养气心法没兴趣。”

      瘦湖转曲绕到凌宫深处,一处鲜有人至的僻静去处。
      这里栽种着一片稀有的药草,药圃边,计言宁静静地忙碌着。
      寒浪找到一块平整的假山石,坐下来。
      计言宁摆弄好一株药苗,放下手中工具,走过来。
      “这是海外诸国进贡的花卉,无意中,我发现这种花可以当作药材,修复续断的筋脉。眼下,是想办法增加它的功效。”
      “唔,”寒浪已经知道他右手残废,问道,“试过了?”
      计言宁摇摇头:“养植不易,目前种活的那几株,已经被人用掉了。”
      “啊?你拿谁试药啊?”
      “试药?”计言宁微微惊讶,想了想才说,“他身受不治之伤,我们捡到他的时候,肢体都被扯了下来,这半年来,凌门上下都在忙着寻奇药来保他的命。”
      换寒浪吃惊了:“这么重的伤,哪里有火拼的么?”
      “呵呵,”计言宁淡笑道,“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奴隶而已。你居于北地,应该知道富八爷吧。”
      他所说的“富八爷”是介于宋蒙两方中间的巨擎,宋国的大半军需都是由其供应,因此朝廷也不敢招惹,默允他自立为王。
      寒浪当然听过此人:“听说他搜抓奴隶千万,还可擅专这些人的生死。”
      “是啊。我们从潼城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他的女公子。”
      “金琳银罗?”
      “是个跟蜓儿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貌似是曲银罗。”计言宁低低一叹,“富家仗势横行,若然只是普通江湖人物自可大打一顿走人,因为身属凌门,我们倒不得不避。曲银罗放狗咬食一名小童,那孩子还活着……”
      寒浪听得齿冷:“然后?”
      “飞儿冲动,救下了他,但已被咬得奄奄一息。我这些时日都在想着怎么救他,你说的也对,他就是我试药的药人。”
      寒浪一根一根的捏着指关节,半晌没吭声。计言宁道:“我找你来,是要跟你说说蜓儿,解她的惊吓症。”
      寒浪道:“你是要问蜓儿害怕什么,她当时躲在凌女侠身边不远,想必是看见最惨痛的一幕了吧。”
      计言宁不说那个血夜,寒浪也没跟谁提过。那夜的事,竟成了一桩两人各知一部分的秘密。计言宁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蜓儿,在媛媛身边?”
      “是啊。”寒浪伸伸腿,转动着睡得不解乏的腰,“你和她们失散前,是什么情形?”
      日已将暮了,夕阳斜推下暗长的影,绿油油的药草被添了抹沉重的暗色。
      许久之后,计言宁才道:“失散。怎么会有失散。”
      那是怎么回事?寒浪回瞪着他看,这回却没有问话。不愿提起的往事,必然是因为诉说艰难。没能救下凌媛媛,是他心头永远无法抹平的怅憾吧。
      “那天,蒙军来得快,媛媛让我去带孩子们出来。我赶到后营,火势已燃着了帐子,我冲进帐中,看到飞儿拿着刀护在两姐妹身前,蜓儿拿小衣袖掩住小蝶的脸,帐里全是火和烟。当时,外边两军交战正恶,带他们出去,难避刀枪,可是留下,也危险。我先抱起飞儿,想出去找到媛媛,再回来救两个女孩儿。飞儿不肯,一定要先救妹妹,小蝶哭得惨,我想,也许我还能多护住一个吧,帐子一但倒下,孩子就完了。于是,我又背上小蝶,蜓儿,就没办法了。”
      “你把蜓儿一个人留下?”
      计言宁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是。蜓儿被我丢下了。她知道留下意味着什么,却只是看着我,什么也没说。然后帐子轰的倒塌了,我抓住蜓儿纵出火海,马上便被围攻。蜓儿衣角和靴子都着了火,扑在我脚下自己扑打。我抱着飞儿,背着小蝶,顾不上她,她就一直跟在下边跑,险险被马蹄踏死。真的是,对不住这孩子……”
      “……”寒浪没说话,静静地听着,难得地安静。
      计言宁又停下了,好似他眼前正闪过那个血夜的刀枪和烈火。晚霞落在他的衣上,金黄一片,真的便像被火焰映红了一样。
      “后来,媛媛赶到了,蜓儿正绞在一匹马蹄下,我来不及救她。媛媛疯了一样地用软剑搏命,一剑劈死一个,一剑震飞一人,硬生生把马撞开,抱起蜓儿,又哭又叫,怕是真的把她吓坏了吧。媛媛她,从没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一个人回忆起自己心仪的人,总会不一样的温柔。寒浪默默地望向计言宁,虽然情爱这种东西寒二公子还不懂,却有些明白眼前这个人了。
      计言宁口中在说当夜的恶战,脸上神色却平静安宁,淡淡地怅惘,淡淡地神伤:“我要抓匹马,护他们冲出去。媛媛却不能放下将军。营破,将军必定死战。媛媛说只能她去把他拉走。我没办法,即便是打晕她,我也不能一个人带走他们四个。我们又杀回去,去找将军。”
      他久随骠骑营,口中的将军是对云麒威的专称。
      “将军看到我们,怒责媛媛,说,‘若孩子们有失,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想必那是他对媛媛说得最凶狠的话吧。媛媛气得流泪,却仍然不想放下他离开。我劝,先把孩子送到潼城,再回来救将军,媛媛无奈,只好跟我走了。”
      计言宁说到这里,便没有再张口,专注地盯视着眼前的一株药草,无意识地伸出手指抚摸一脉脉叶片,好似那株植物有生命有灵魂,能够知道他不能表达出来的心神。
      “后来你们分散了,你遇到了我?”
      寒浪不想承受这种折磨,索性开口问吧。
      神魂离体的人转过来看着寒浪,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正在讲诉中失神。他慢慢收回手指,望向远方的天色:“没有,我们没有失散。”
      他身负保护凌媛媛之责,怎会和她失散。

      那时候,他身边的媛媛遥看夫君一眼,无奈地被他拖着,三步一回头向潼城方向退去。
      熟悉的营盘和厮杀在凌媛媛眼前忽然变得模糊,声音也遥远缓慢,只有身边的刀刃相击声异样刺耳,那是言宁帮她挡住的杀伐。女儿云蜓忽而紧紧搂住她的脖子,似乎是感受到她此刻散乱的心神。
      孩子们,孩子们……
      凌媛媛吸吸鼻子,振作起精神:“把孩子给我,言宁你先去夺两匹马。”
      计言宁应声靠近,刚刚放下臂中抱着的云飞,猛然间身后远远处一阵大乱,无数声音悲呼吼道:“将军!”
      凌媛媛身子一震,怀中抱着的女儿从她松软的手中滑下。在那悲愤的吼声中她不敢回首,胆怯心慌地看向计言宁,却见那张从不动容的脸上,写满了愤怒和不忍。凌媛媛倏然转回身去。混乱交错的身影中,竟那么残酷真切地看到了他。数把长枪透胸而入,那人却不曾回首,似不想让他的家人看到这样的情景。
      “麒威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叫,凌媛媛发疯一般朝那坠马的身影扑了过去。
      “媛媛,回来!”
      凌媛媛已冲进乱军混战之中,手中的剑疯魔一般,只是相距甚远,敌众我寡,尚不能近云麒威身边。

      “我按住飞儿,先去夺马,再去接应媛媛。蒙骑是长兵器,我带着三个孩子,寸步难行,等我抢到马,把飞儿送上去,再找蜓儿,却没找到她。蜓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失落了。”
      “唔,蜓儿肩上受了一刀,大概就是那个时候脱开你身边?”寒浪道。
      “是吗?蜓儿被砍到了?”计言宁有些发怔地望向寒浪,好似不能确认他的补充。
      “然后呢,你带着飞儿和小蝶,没能救下凌女侠?”寒浪干脆地结束对话,觉得自己此行是一场错误。
      计言宁又回转头去,望向天外不出声了。
      郁闷,郁闷至极。
      寒浪叹气道:“大概蜓儿就是那会儿躲在那匹死马下,你在凌女侠亡故后离开,她一个人被丢下,吓到了吧。”
      “……”

      当时他未曾看到的一幕,或许全都落入媛媛的眼中了吧。
      计言宁纵马转去救助凌媛媛,蓦见她在乱军中转过身来,那从不曾见过的恐怖神情竟把他骇得一呆。凌媛媛泪流满面,唇齿咬得鲜血横流,凄厉地大声喊叫:“带我的孩子走。”
      “若孩子们有失,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
      为能让计言宁顺利夺马,凌媛媛没有叫出声。先是丈夫轰倒在身前,再眼睁睁看着女儿脱开计言宁,被刀锋劈死于血泊中,践踏在马蹄下,凌媛媛如疯如狂,凄厉地连声喝道:“快去潼城,不许回头。”
      丈夫和最疼的女儿都埋骨于此,凌媛媛绝不要那个“一辈子都不原谅”。她虽已拼得力尽,天旋地转,眼前一片空朦,却尚可支撑到计言宁救她,可她就那样扔掉了手中长剑,登时被几口马刀砍翻。
      “媛媛……”
      心痛的长啸声中,阴沉厚重的剑力四散波及,计言宁的身侧,尸身片片倒落,一骑三人奔到那女子斜卧的血泊。
      青衫翻落,抱起她低声轻唤,她却没能再留下一句话。

      计言宁眼前只有那倒卧在血泊中的女子,耳中只有那凄厉的叫声,今生最后一面,她留给他那样骇然绝然的惊怖神色,是要他一生噩梦吧。
      寒浪目瞪口呆地听着,原来,凌媛媛竟是这样的死法。
      “那夜里,我,将军,媛媛,先后一次一次抛下蜓儿,父母至亲都不可以信任,蜓儿已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寒浪,是我无力,没能保住媛媛,倘或媛媛活着,我们必定会救出蜓儿。她也,不会生这种病症。”
      “算了算了,”寒浪站起身摇头,“我答应你们就是,其它的,该放下就放下吧。”
      计言宁目送那年轻人离开,视线再度落回眼前的株草。
      媛媛,你向来看人有眼光,给蜓儿选了个好男孩儿,可以放心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