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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潼城中的年少时光 ...


  •   夜已深了,北国厚重的云层,掩去了弯弯月牙的一角。
      潼城将军府的厅堂里,灯火忽明忽暗,寒家的二公子正在罚跪。
      说是罚跪,只是今晚不准回房去睡,又不会有人在这里彻夜看住他。寒家二公子罚得多了已经罚出经验,把椅上的靠垫集中在一起,在地上铺个还算舒服的床铺。
      正待就寝。
      房门轻启,小小的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后,闪着黑黑的眼睛默默地注视。
      寒浪笑道:“不乖乖地睡觉,怎么跑出来?”
      说罢,拍拍手,张开手臂示意她过来。
      小云蜒快跑进门,飞扑到寒浪身上,勾住他的头,偎着他依靠。华英夫人已经给云蜓洗过澡换过衣裳,乌黑的细发一半盘在头顶,一半垂在肩膀,脸蛋映出些许的粉嫩,一双眼又清又亮。父母新丧,她的身上穿着一身孝服,看上去就像是个雪孩子。
      寒浪也扔掉那身浆成硬壳的蒙袍,痛快淋漓地泡个热水澡,换上汉家的服饰,织锦轻袍洒脱利落,一头乱草顺梳顶心,虽然眼角懒懒,神情闲散,整个人却一下子精神得不得了。
      他左膝被枪尖穿透,仍然不便打弯,坐在垫子上伸直了左腿,盘起右足,把云蜓放在右腿上。云蜓早知道他哪里有伤口,偎在他臂弯里绝对不会碰到。
      自那场战乱之后,这孩子便不再开口。问她什么她只是听着,想说却怎么都没有声音。
      寒浪拍拍她的小肩膀:“做梦了吗?不怕,哥哥唱歌给你听,睡吧。”
      过了一会儿,很难听的童谣声低低从厅堂里边传了出来,在将军府内断断续续诡异地传荡。
      烛火燃熄,厅堂渐暗。
      那家伙唱够了,小家伙也听累了,慢慢息了声音,相依偎着,进入了梦乡。

      “砰。”
      华英夫人踢了一脚。
      滚下“垫铺”的人还没有醒,哼了一声想换个姿势爬回“软床”。
      “还不快起来,揍你的人就要来了。”
      顺手又赏了他一记爆栗,寒夫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从寒浪怀中露出头来的云蜓:“这孩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寒浪已经被凿醒,揉着僵硬的肢体,“哎呀呀胳膊,麻得不行。”
      凶恶的老娘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回头再跟你算帐,你当交战是可以儿戏的吗?这次是你运气,哪可能事事都有老天照顾着你。”
      寒浪大大打个哈欠,伸个懒腰:“啊……呼,没事的话,我也该走了。”
      华英夫人正脱下外袍裹住云蜓,把她抱起来怕她受凉生病,听那厢张嘴就说走,急道:“你又要到哪儿去?”
      寒浪从地上站起来,转着脖子活动筋骨:“去江南走走吧,会会好朋友。”
      “不许去。”
      一只魔爪伸过来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扯回来。
      “才回来就要走,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你也该懂事了,不许再胡闹,给我待在家里,跟你哥哥学习军事。”
      “哈?”
      寒浪嘴角都快要咧到腮边:“快饶了我吧,我是那材料吗?”
      厅门一响,寒将军推门而入。
      “你也知晓利害?”
      经此一役,将军心里自有判断,寒浪虽懒散,其机巧和勇武已初次展现,好好培养未必不能成就一名将材。
      寒将军正要好生劝导一番,逆子已经跳起脚来。
      “哈。在下只想趁着双腿还可以走路,从那扇门走出去。”
      寒浪可不想把一生断送在这该死的、让人烦不胜烦的战事上,夸张地一揖,从父亲身边闪过,潇洒出门而去。
      潼城有大哥尽够了,何需再添一人多事。寒浪令军校牵过马来,自南门走路。

      战事已过,城中已恢复井然秩序,偶有识得寒家二公子之人,见到他堂而皇之地走在南直路上,不由见了鬼一样地大吃一惊。
      “嗨!”
      寒浪挥着手打着招呼,唬得人家手里的东西掉了一地。
      恶作的下流胚正笑得一塌糊涂,身后有人追来。
      “寒浪,留步。”
      寒浪拉住马,回身笑道:“怎么,大哥要请我喝酒?”
      寒峰皱眉赶上:“云家营的军校说,你身上七八处负伤,伤在何处,让军医看过了吗?可有要紧?”
      蒙骑刚退,寒峰负责城中防务,当了一夜的班,刚刚下城来。
      寒浪再打一个哈欠,揉了揉兔子一样的红眼睛:“免了免了,小事一桩。唔,你忙你的,我这就走了。”
      “嗯?”
      寒峰还没得空跟兄弟好生说说话,不由把眉头又紧了紧,但没有像华英夫人那样阻拦,只是听着他自己说下去。
      “嘿,我在江南识得个酒友,这个人真是对我的脾气。可惜你不能跟我出去玩,不然,一定拉他跟你赌酒。哈,那可真叫一个好酒桶!”
      对他那些乌七八糟的朋友寒峰向来没有兴趣,却不打断他的兴致,应道:“只有外人可以陪你喝酒吗?大哥的酒量还不够?”
      寒家大公子千杯不醉,寒浪喝酒从来就没赢过他,只可惜……寒浪捶着大哥的肩膀痛心疾首:“跟你喝酒没意思啊,喝醉了麻烦一大堆。好了,我约了他今冬江南相会,不能让他等我太久,这就别过吧。”
      寒峰一把抓住:“待伤愈再走。你这回险死还生,父亲母亲都伤心悲痛,你怎能不在家中多住些时候。朋友比家人还重要吗?”
      朋友和家人孰轻孰重寒浪没有想过,不过,“家”他可是不要多留。
      “别害我。这里是我能待的地方吗?”寒浪把头摇得像鼓,“有什么好伤心的,我又没事,看也看到了,走了走了。”
      “你先等等,我送你一程。”
      寒峰吩咐身边的军校去给寒浪取药来,自己伴着兄弟慢慢前行:“我观你的身手又有大进,深入敌军腹地,还能全身而退,你这半年又拜了哪家师门?”
      “哈。”
      功夫上寒浪不敢居高:“哪敌得了你呀,寒少将军,一柄长刀万夫莫敌,可别笑话我了。”
      寒峰正色道:“我正是担心你,武功好便是麻烦多,且莫事事出头。”
      寒浪摊摊手:“是麻烦自己落在头上好不好,你知道我这个人,从来都是走楣运……”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麻烦果然就从天而降。
      两人身后一阵惊乱,人群中小小身影一闪,小云蜓追了出来,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赶得气喘。她见到街心的寒浪,停下脚步,远远的站住,呆呆地看。
      那个动作只发生在瞬间,可是却在她的身上凝固,持续了下来,好生的突兀。
      寒氏兄弟都觉得惊讶,寒峰道:“发生何事,妹妹莫急慢慢说。”
      这孩子惊吓过度不再开口,寒峰还不知道。寒浪走过去弯下腰,把她抱起来,举到跟自己兄弟平肩:“怎么了?别急,让哥哥来猜。”
      小云蜓勾住寒浪脖颈,把小脸蛋都埋进他肩头,不给他看。
      寒浪把她转个方向对着自己,刮着她的小鼻尖笑道:“不会是你不想让我走吧?”
      哪料恰被他说中答案,云蜓两只小手抓住他的头发再也不肯松手。寒浪登时愕然。
      寒峰失笑道:“兄弟,看你这回怎么办?”
      一时突然之后,寒浪大笑起来:“丫头,你想跟我浪迹江湖?”
      小云蜓接连点头。
      寒家二公子有些笑不出来了:“小丫头,那不是你这么小的孩子能做的事,乖乖地待在这里等着长大。”
      云蜓摇头,还把手心寒浪的头发挽上一扣绕在掌缘,坚决誓不松手。
      寒浪无奈,转向旁边的大哥求救:“大哥,快来帮忙。”
      寒峰眉开眼笑:“蜓妹妹现在只信任你一个人。再留几日,待凌宫主来接人吧。”
      “真是……我干嘛要留在这里等啊?”
      “那也没有办法。你想我怎么办,硬把蜓妹妹从你身上拉下来么?”寒峰好整以暇地站在一边看热闹。
      寒浪气急败坏,偏就拿小孩子无计可施。
      “你这小丫头,上辈子我是欠到你了。好吧,别哭莫急,不走就是。”

      轻然一诺后,代价惨重。寒家二公子自此长吁短叹。
      寒府的后宅宽阔,居中是寒将军夫妇所用,两兄弟分居两侧,院子后方另有数处闲宅。寒浪没有住在他老子的旁边,而是搬到西北偏门边的一处独立跨院,从正门入,要穿过整个府邸才能找到这里来。
      寒峰信步走来,回想当年小小的寒浪一夜之间搬到那院子里去住的情形,那时弄得鸡飞狗跳,现在想想,倒有些些的好笑。
      这处跨院窄小,只有两三进房屋,因地处太偏静,主人又不经常在,看上去有些空荡冷清。
      寒峰推开院门,唤道:“寒浪?”
      无人应声。
      寒峰转身退出,绕向院外东侧的一处修整出的宽敞场地,果见寒浪坐在场边拔着枯黄野草,百无聊赖。
      这是他幼时习武的场所。严冬刚过,草木枯败,青石砖面上杂草丛生,更加显得荒凉破乱。
      寒峰在他旁边坐下,“明日要下人过来打扫一下,你久不在家中,这里都荒了。”
      寒浪并非是在“除草”,是要选一根合适的草棍叼在嘴里。
      “不必,用不着那么麻烦。荒着有荒着的乐趣。”
      这兄弟总有各式各样的奇形怪状的道理。寒峰转头问他,“有什么乐趣,你倒是说说看?”
      寒浪选来一只草梗咬在口中,从牙缝里挤出咬牙切齿的声音:“乐趣是用来取悦懂得欣赏的人,就如同你整日忙于军务,我就半分也不能够体会。”
      这段呜噜噜的话要分辩一下才能清楚。寒峰眯起眼,过了一会,点首:“走一回大漠,见识果然不同了。你不说出来,我当然不能懂,也许你告诉我之后,多少也能体会出一些来呢?”
      寒浪两手撑在身后,左腿反复做着弯直的动作:“万物生长的自然轮回之道而已。何必非得要依照谁的心思来改变,顺其自然不是很好。”
      “喔。”寒峰闻言失笑,“的确如此。这样想想,荒着果然是有荒着的乐趣了。”
      二公子没有心情陪他在这里闲聊,其实是坐困愁城苦中求乐,满脸的郁闷:“凌宫主几时会到?有消息了么?”
      “凌门烟雨二护法来接蜓儿。前辈要务在身,不得随意离京。”
      “凌宫主不亲来么?”
      寒浪突生寒念。
      寒峰道:“随我一起去较场如何,打发时间省得闲闷。”
      寒浪没那兴趣:“不如陪我喝酒。”
      “喝酒便喝酒。”寒峰爽畅应下,“今日万务不做,只陪兄弟饮酒。”
      要饮酒当然不能在府中,寒浪跳起身来:“你说的,可不许赖。”
      二公子大笑着转身奔角门而出。
      “我要去喝花酒。”
      身后跟上来的寒峰一个趔趄险险被绊倒在地。

      不想讨打,花酒是万万不能去喝的。
      寒峰好说歹说,把兄弟拉进一家新开的酒馆里:“这家的酒水可是称贯潼城,来来来,让大哥看看你的酒量有否进益。”
      寒浪在大漠练就一身酒胆,杯到便干:“我就不信这回还会输给你。”
      两个人推杯换盏,细诉别情,从大漠风光,说到西域绿洲,也不知喝掉了多少,渐渐寒浪大了舌头。
      “你知道,那火烧得什么样子吗?在沙子上,沙子上边起了火,日头那么炙,好似那些火苗都是从它里边掉出来的。沙漠的天空没有草原上高,很低很低的,满天压得都是红色和金黄色的云。那晚的霞光真美,胡扬和红柳都披上了纱霞,那天,整个图兰都是红色的……”
      寒峰陪坐一旁,不怎么插言,耳听兄弟口中的异国风物人情,偶尔把他杯子中满溢的酒倒一半在自己的杯中。
      寒浪迷离着醉眼,望向窗外弥漫上来的夜色,好似眼前仍是那场盛大的火。
      “大漠弯刀说,沮渠荣逊是他心中敬慕的英雄,我就陪他去了。可是我们到晚了一步,你说,西域是尚佛的国度,他们居然会喜欢火刑?很奇怪是吧?你干嘛呢?干嘛偷我的酒,那坛子里不是还有?”
      醉鬼拿起杯子咚咚地在桌面上砸着,寒峰续个话题引开他的注意:“轻骑在沮渠手中,他为何不反抗,何以会坐以待毙?”
      “喔,喔喔。”寒浪小气地把酒坛抱在怀里,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图兰王控制了他的母妃,荣逊就只能负手就戮了。他母亲是突厥人,他是随母姓的,表示不会染指王位。可是蒙国想吞并版图,他的两位兄长无能,沮渠就训练了轻骑。他声望日隆,他的兄长越怕,正好蒙国送来一封污他的信,便一道旨意,火刑了他。”
      寒峰轻轻一叹,史来英雄多毁于谤,一代传奇,也是落得这般下场。
      “嘿。”寒浪笑道,“他们在城外的沙漠火刑荣逊,可是偏偏火势无法控制,狂风大起,一直烧进了城里。哈哈。整个图兰大半都进了火海,举国都在灭火,蒙骑便攻上来了。你说,是不是痛快?”
      “轻骑数万,怎会不堪一击?”
      “啊,那个啊,那个,什么?”
      寒浪醉得两眼发直,寒峰刚待重述,他却又明白过来,“他手下数十将领,一并被焚了啊。那些都是他的死忠,怎么可能留着。他的母妃亲眼看着儿子被烧死,举刀自尽了。还有他心爱的姑娘,想奔到他身边陪他赴死,可惜她的家人不想受到连累,把她射杀了。”
      “……”
      夜已深了,兄弟两个好久没有再开口,寒峰自斟自饮,寒浪趴在桌边昏睡,时时爬起来,胡乱地抢大哥的杯子:“你,又偷我的酒……”
      “天色不早,该回去了。”
      寒浪毕竟小过一岁,还有几分任性,寒峰不想他酒过伤身。
      要拼酒的二公子已醉得有些糊涂,被寒峰拖起走出店面,仰首望向还算晶亮的夜色,给自己选了个绝好的去处:“你先走吧,我今晚就睡在那里。”
      那家伙伸手指向一家店子的房顶。
      寒峰乐起来道:“开始说疯话了。那里如何睡得,还不冻坏了。”
      酒醉的人死活要睡在那一瓦银色的月光中,横着就晃了过去。
      寒峰拉拉扯扯把他劝回家来。
      从西角门进府,先到寒浪的跨院,寒浪趴在门上多少醒回几分酒意,推开寒峰省得他对自己罗嗦。
      “你回去吧,我就睡了,别让人给我送什么醒酒汤。”
      寒峰点首应好,目送他里倒歪斜地走进门去。这个兄弟正处在逆反时期,你说什么,他偏要反其道而行,不如就顺着他才好。

      寒家二公子宽去外裳,闭着眼睛摸向床畔。
      忽而,一丝警意让他的酒再醒去三分。
      床上有人。
      寒浪通体生凉,掀开帐子伸手抓去,虽然酒醉,手下仍有七分准头,一个小小的肩膀被他抓在手中。
      小云蜓被他惊醒,坐起身来困倦地撑着眼睛。
      “嘘,接着睡。”
      寒浪心中暗暗叫苦,忍着倦意点起微烛,隐置在帘后,一边随口南腔北调地低哼着童谣,一边爬上床在小云蜓身上轻轻拍着。
      又惹上一个大麻烦了,这麻烦只怕凌宫主不亲至,都接不走。
      慢慢酒意上涌,不知不觉中睡去。

      耳中嘈杂得很。
      好半晌,寒浪忍耐着头中轰轰的乱响,睁开眼。
      老娘正在对着他打骂:“你这混小子,蜓儿是个女孩儿,你抱着她睡在床上成何体统?”
      寒浪不耐烦道:“什么体统不体统,那么小的娃娃我还能非礼她不成。”
      找打。
      华英夫人拧住他的耳朵骂道:“蜓儿将来是你大哥的媳妇,再小也是你的嫂嫂,说出去成什么话?”
      寒家与云家的亲事并没有定下来。当年是华英夫人看到聪明伶俐的云蜓,爱如亲女,张口便叫着是自己的媳妇儿。寒将军一心要把儿子培养成独当一面的将才,并不想过早给他们完婚,所以云家的娃娃虽小,他也并不反对。反而是云麒威有些犹豫,怕委屈了蜓儿和小蝶。凌媛媛自身就嫁了个比她大十岁的武夫,当然会看好寒家两个英武的小子。这亲事便在两家长辈的说笑中形成了。
      如今云家两夫妇已不在人世,寒家反而要郑重其事,完成他二人的“遗愿”,所以蜓儿虽然变得不会说话,华英夫人仍然确定要娶她过门。
      她那儿子半点也不理会长辈们的心思,抱起小云蜓塞进母亲怀里:“给你给你,抱去跟大哥成亲吧。小嫂嫂。”
      寒夫人气得连声斥骂。寒浪头疼不止,索性破门而出,到院外的习武场席地而卧。
      也不知又睡了多久,慢慢地醒了,身上竟多了一床被子,寒浪转头看去,小云蜓正坐在身边守着。
      寒浪想想早晨的事情颇觉好笑,捏着云蜓的脸蛋笑道:“小嫂嫂?”
      小云蜓虽幼,也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很不高兴地转过头去。
      寒浪双手叠放在头下,仰望着天空,慢慢想明白一桩事情:原来云蜓是姐姐,将来会是大哥的媳妇。而给自己定的那一个,到现在,他还不曾见过。

      云蜓回京不过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凌门却隆而重之,非但两护法亲行,所携的车队就整整有载物的马车十二辆。送给华英夫人的细锦针织、替寒峰精心挑选的兵书战策、让寒浪调补身体的御用良药,还有为将军打制的一身金盔金甲,更不要说宫中的各色膳食细点,京中名门所尚的花卉鱼鸟,林林总总,几乎是把整个京城全部装来了潼城。
      寒氏一家亲迎城外,将凌雨凌烟接进府中。
      凌烟呈上凌方一的亲笔信函。凌雨手中擎着一把阔刃长柄的战刀,送与寒峰。
      “这是大内封存的战刀,主上亲自选出来,给小将军。”
      寒峰连忙致谢。
      寒将军深感凌门过于盛情,很觉不安,展开凌方一的书信,信中所书由凌雨带回云蜓,而凌烟,竟是要留在潼城,指点寒浪的武功。
      将军忙道:“这如何使得,护法身居要任,怎可……”
      凌烟起身道:“主上已经吩咐,寒二公子在何处,凌烟便跟在何处,一年之内,勿需回宫。”
      “啊?”一旁翻着箱子拿玩物的寒浪吃惊地抬起头来:“干嘛看着我?”
      凌烟笑道:“二公子误会了,不是看住二公子,是属下奉命教二公子习武。”
      “免了。”寒浪大叫一声:“我不习武,千万别。”
      将军脸色更加难看。
      寒峰忙道:“舍弟无状,并无冲撞之意,他只是有些惫懒习性。”
      能得凌门三甲之一的高手指点,那是何等样的殊荣,寒浪竟然一口回绝,凌烟也觉得有些吃惊,与凌雨对视一眼,二人都未开口。
      寒浪连连摆手,“你们来了正好,我约了朋友,这就先开路。学武那种事不要找我,我怕辛苦。”
      华英夫人一把把他揪回:“你个臭小子,还有没有点规矩,快去拜师傅。”
      凌烟忙道:“只是指点,不可拜师。二公子便当是收了一名手下吧。不可论师徒名份。”
      寒浪只觉祸从天降,脸上颜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干嘛要学武啊?”
      这张臭脸让凌门诸人尴尬不已,忽而门外一名下人来报:“云家小姐找不到了。”
      云蜓没有被带去出迎,留在了府中。凌门的人入府,华英夫人便派人去叫蜓儿,哪想找遍了合府,也没有云家小姐的踪影。
      厅上众人听到回报,无不惊异。
      将军道:“可有看到出府?”
      寒夫人张罗下人把府中各处再仔细搜寻,寒峰令兵校在城中布岗盘查,凌门众人也各自紧张。

      寒二公子头大如斗,坐在厅堂中揉着额角,稍停,起身来,奔西北偏角自己的跨院。
      推开房门,室内空空并不见人影。
      “出来吧。”
      无人应声。
      寒浪叹了口气:“连我也躲吗?如果是这样,那我现在就走罗?”
      床后帘幔晃动一下,人还是没有出现。
      寒浪坐在椅上,思量着拿她怎么办。“遇到什么事情,不是躲起来就能够解决。你的心意,要想办法让别人明白。
      一只小脚自帘后迈了出来,小小人影似是知道做错了事一般,掩在帘后低垂着头。
      寒浪手掌拍拍膝头,叫她过来:“小丫头,真会给我找麻烦。”
      那“麻烦”两字立刻让人再度止步,重新缩回帘后。
      “哎。”寒浪叹气,凌门的人这么可怕,难怪她不想回去。“你不想跟他们回去是吧?不会把你交出去就是了,来吧。”
      “……”
      “还不出来我真的走啦?”
      小女孩儿飞跑出来,扑在寒浪身上,满面愧色埋起脸来不肯示人。
      寒浪把她抱起来,放在腿上:“既然你不想做个听话的好孩子,那么,我就教教你怎么做一个不听话的坏孩子吧。

      寒峰当日找到的马尸,果真就是寒浪带着云蜓所骑的坐骑,马匹身周的血迹,也正是从寒浪身上流出来。只是小云蜓的“挣扎”,是要把摔落昏蒙的寒浪带进谷去。
      那天发生的事寒家三人反复盘问,寒浪却一语带过,没对任何人提起。
      “反正没事。”
      其实他不想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个小丫头啊。
      那夜里寒浪带着云蜓纵马奔向山谷,在他接近失去意识的时候,曾把马缰交到小云蜓手中,告诉她:“抓紧了,向前奔,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回头。只要逃到那谷中去,你就安全了。”
      可是他摔落马下,她却硬是拉转马头,奔了回来。她才八岁,不会骑马,寒浪摔在草丛中,黎明前天色极暗,她几乎踏到他才发现,突然的提缰,她被战马高高地甩下,幸而好死不死地砸在了寒浪身上。
      战马脱缰跑开了,寒浪对她说:“莫去管它,跑就跑了吧。山谷应该不远了。”
      可是那小丫头却爬起来去追马,跳起来去捉缰绳。寒浪心惊肉跳。小云蜓人小力弱,眼睛却尖,一次两次未能摸到,第三次跳开身躲开马蹄,第四次竟然就抓到了缰绳。她没有力气拉住它,反而被它拖住踩踏。寒浪失声惊呼,合身扑过去,两人一马翻倒在地。
      寒浪这一下用尽全身的气力,周身伤处全都绷裂,脑中轰然一声,没了知觉。身后追兵已近,黑暗中能够听到马蹄震地的声音。小云蜓叫不出声,拼命地推他。
      “别怕,我抱你上马。”
      寒浪刚刚缠住了缰绳,勉强支撑着要送走她,她却拉动缰绳示意让马跪下,只要寒浪爬上马背,就能一起走了。
      真是败给她了。
      寒浪已知自己在劫难逃,那些追兵绝对绕不了他,再度上马之后对她说:“不肯丢下伙伴逃命的小英雄,人要留下命来,才能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所以,如果我死了,你要做的是拼命逃,而不是停下来,知道了么?”
      可是当他们的坐骑被射死的时候,她完全没有领会他的话,而是不自量力地要架起他一起走。

      寒浪再清醒发现自己躺在谷中的一块空地上,后来的事昏昏沉沉,已记不大清楚。天色阴沉中透出一层光亮,分不出是什么时分。他恍惚了一会儿,欠身要动,周身顿感疼痛不止,只能停下来慢慢地喘息。
      远远的,小云蜓用一只大枯叶兜着水,低着头小心翼翼捧着,一步一步走来。
      “我睡了多久?”
      寒浪突然开口,声音虽低,云蜓却身体一抖,险险那好不容易端来的溪水就要翻洒。小小的人儿抬起脸来,站立在远处,发呆地看着寒浪的方向。
      寒浪笑道:“快把那水拿过来,我要渴死了。”
      他的笑声虽然仍然温暖,却无力而勉强,小云蜓再次低下头认真地盯着手中的枯叶,保持着水不漫出来走路。
      “别看着它,放心走,就不会洒出来。”
      云蜓听到寒浪说的话,尝试着去做,眼睛总是不自觉地瞟下来注视水面。寒浪连声失笑,等着她把枯叶送到嘴边。那叶中并没有兜来多少溪水,两口便喝完,想必一路上洒掉了不少。
      小云蜓蹲下身来,摊开手帕,里面包着一些拾来的坚果,一颗颗取来放在旁边的大石上,拿小石块小心地砸碎果壳,剥出来果肉送到寒浪口边。
      寒浪笑笑:“你吃吧。”
      这东西哪能当作食物,寒浪环顾四周,看看该到哪里去找吃的东西。
      云蜓急了起来,硬把那小小的一粒果实向寒浪口中塞入。
      寒浪不得动弹,只好听之任之,目视自己身上的伤处,都被这小丫头重新学着样子仔细包过了,她倒真是让人吃惊的聪敏能干。
      蒙军为什么没有追进谷中,也许是山谷不易纵马,怕中汉人的埋伏吧。寒浪伤势严重,心神一松,慢慢的,再度天地模糊,晕死过去。
      云蜓举着手中一粒松仁,这样的食物不够他体力恢复,猎食对于她一个小小孩童来说太过艰巨,可是寒浪一定得有东西吃才行。
      许久之后,一只雪鸡在草丛中露出形迹,云蜓拔脚向它追去。

      寒浪被一阵烟给呛醒。
      小云蜓背身蹲在不远的地方,听到咳声失惊地转回头来。
      寒浪看到她那一身的血,比她还要吃惊,瞥见地上一只拔掉毛的野鸡,心里震撼的程度再加了一倍。
      “火不能那样引,我来。”
      云蜓见他欠身挣扎,过来扶他,小丫头走起路竟然是一拐一拐的。
      寒浪没有吭声,艰难撑着挪到柴草旁边,搭架起来拿火石打火。
      寒冷的冬日,那堆火温烤着火边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渐渐传出香喷喷的烤野味的诱人味道。
      寒浪抱起小云蜓,掀开衣裙,膝上擦破了一块皮肉,摔得又青又肿。寒浪默默无声地拿草木细灰为她止血,小心包住。突然想起她肩上还有一道刀伤,展开衣襟来看,已经被她包好了。
      寒浪将手臂紧了又紧:“放心,哥哥不会死的,不会只剩下你一个人。”
      小云蜓慢慢偎在寒浪怀中,自寒浪昏迷后,她不知遭受到多少惊吓和恐惧,可是只要寒浪还活着,就仍然可以坚持,就不会绝望。
      后来仍有蒙骑来山谷察看,寒浪带着云蜓掩去谷中人迹,慢慢的翻山而出,另寻地方躲藏,待养好伤后,才转回潼城。
      所以凌方一和寒峰没能找到他们两个,让大家洒泪一回。

      这个小丫头精乖得不得了,寒家二公子同她共生死一场,忽然间觉得,把云蜓嫁给大哥做嫂嫂,是件很难接受的事情。
      寒浪坐在椅上,郁闷地思量,“唔,坏孩子的守则就是,当别人让你不痛快的时候,你就要让他们加倍的不痛快。好吧,我们出去游玩。就这样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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