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8、江山美人泪 ...
-
远山无暇,眉目如画。
是在漫天黄沙里渐渐勾勒出的少女的影子。婷婷袅袅的,黑色上襦,朱红的下裙。头上梳着双丫髻,却贴了花钿,点着绛唇,俨然一派妇人妆容。
锥帽是遮挡风沙的纱幔,虽然挽在她肩上,却一寸一寸地从她眉眼之间划过去。秀眉长眼,眉骨与山根相连,沙尘里俨然是一张明珠生晕般的脸。每一处骨骼都是上天的恩赐,额角垂下珠链,长睫有如一把羽毛扇。
阳光刺的她微微睁不开眼,接着风沙席卷而来,幕天席地,炽热的沙砾一一拂过的是少女的裙摆。周身不染尘埃,身后积落漫黄土的山如是利刃,笔直地扎向长空。少女浑身用金线绣出莲花,艳丽色泽又步步生莲。
如是海市蜃楼。
韩清越与高将军在一同议事。
他抓捕李思同未果,鲛珠尚未夺回,还惊着了淮南世子。如今到底要向他赔罪,低头向他敬茶,韩清越竟也不肯喝。
许久韩清越才打开了扇,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扇面是个红衣美人,提款叫人看不分明。他道,“高将军,当年你我奉国主之命,将鲛珠送往郭周,欲献予定难将军。却在银州为李思同所夺。你我从夏州一直追她追到大义宁国,非但没能压下她的威风,还叫她气焰更盛,胆敢乘船去往江宁。”
高将军头低的更沉,他道,“是属下办事不力。”
韩清越道,“若是她当真救活了李思怀,我江南国该如何自处?岂不是平白又添一强敌?我本有安排,无奈你打草惊蛇,如今已然惊动了李思同。那女郎如此狡诈,今后如若再想见到李思同,怕是要废好一番力气了。”
他手中扇摇,画中美人明眸善睐,更是栩栩如生。韩清越低头瞧着高将军,直到他的头愈来愈低,这才道,“若你今后还这样鲁莽,就自己去向国主请罪。丢失鲛珠之责,我是不愿承担的。”
“是。”高将军应,半晌听他不再作声,于是告辞道,“属下告退。”
韩清越烦躁的挥了挥手,撵他下去。低头却看向自己的扇面,只觉得美人画皮难画骨,他画了无数张扇面,竟然无一张与她相像。
当年他与李思同相遇,是在银州之外的千里沙漠之上。因为第一次前来,未能准备充分,又遇上沙暴。绝望之际在峭壁之上见到那女郎。
救他一命而夺鲛珠。他追她一路来到措温布,被她算计重伤,妇人妆,少女面孔。藕荷色晋襦,莲青色破裙。雪山映在清澈的湖泊之中,便显得她也明净温柔。
“李思同,”他追问她,“你如此待我,委实对我不大公平。”
桃花次第而开,少女耳坠是长长的流苏。连手中也是持着一只小鼓。闻言稍稍回头瞧着他,眼里既坦然又无情,“我以为,我与你已经两清了。”
“什么?”他一怔。
于是她笑道,“我从沙暴之中将你带出来,是救了你的性命。如今我也不要你还,只要一件身外之物。”她赤足踏在金黄的草地中,回眸一眼,脸颊白如雪莲。
“所以此事公平极了。很是公平。”
他正瞧着画上的李思同发怔,守门的部曲忽地拎着个穿金戴银的影子进来。那人像滩烂泥似的被他给扔在地上,随后部曲向韩清越行礼,“世子,这人在门口鬼鬼祟祟,不知意欲何为,属下将他逮了过来,请世子定夺。”
那少年郎衣冠楚楚的,皮肤黝黑,朝着他显出个混不吝的笑。他道,“见过世子。”
韩清越带些无奈地睨他一眼。这一眼却略带了三分惊疑。少年郎因为形态气质与他浑然不同,错眼看过去,到教人看漏了,他跟他生的有七分相像。
因此他说话不自禁的软了三分,“你是何人?”
知鹤早就听从沉璧的,编造了个合宜的身世,“小姓赵,家住城西林下。家父乃是贯中船运的东家。”他道,“听闻淮南世子莅临,委实倍感荣幸。又听说世子前来乘的是我家的客船,只是那日客船意外遭了难,家父早有心向世子道歉,却不能得见,只好日日在院外窥探。不想却被这位兄台发觉了。”
他自小就是在贯中船运长大,与赵东家那独子关系不差,他的素日做派可以学个十成。虽是说着这些话,但他心里还是很有一点儿忐忑,手心沁出薄汗。
一旦被人发觉了,可能就是送命的差事。
他再仰头看向他。他对有昆仑奴的客人存留一点印象,委实是因其瞩目太过。至于这世子,他日日待在船舱里,却是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韩清越打量着他,眼里渐渐显出一点儿沉思。脸上却显出个似笑非笑的意思,“原来是赵家郎君。既如此何不正大光明些地求见?客船遇险也不是你的错,也请少东家转告,我并不会把这点儿事情放在心上。”
“世子委实宽宏大量,在下不胜感激。”知鹤道,“家父说了,若是世子需要,世子回转江南国时,家父愿意提供船只给世子赔罪。”
“不必了。”他道,声音忽低冷淡下来,“少东家还有何事?”
知鹤却不敢走,死皮赖脸似的,“在下仰慕世子,与世子一见如故,若世子不嫌弃,在下欲在城中百花楼设宴款待世子,万望世子赏光。”
韩清越哗地一声打开手扇,画中美人赫然显露出来。他道,“少东家,你可看仔细了。在下没有龙阳之好。”
知鹤被人叉走的时候,正与燕喜夫人打了个照面。她正炖了汤给韩清越送来,容色之美,是他生平仅见的。直到他被人给架远了还在回头呆呆的瞧,那部曲讽刺他,“快些擦擦口涎。那是我家世子的如夫人,也是你这等毛头小子可以觊觎的?”
燕喜那头,她虽是常被人直勾勾地盯着看,却少见这样露骨的眼光。她总觉得不大舒服,因此走到花厅里边儿还觉出一点儿不爽利。她将拖碟放在案上,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看向也显得有点心神不宁的韩清越。
她轻声询问,“刚刚被叉出去的那人……”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你说那赵公子?”极快的被他反应过来,“不过一个荒唐人,怎地,他对你失礼了?”
她犹豫地摇摇头,“无事。”
“既是这样,我就找人查查他。”他皱眉道,“此人贸然出现,言语无状,举止荒唐,的确可疑。”
那厢知鹤还算警惕。他在江边换了衣裳,还在脸上抹了把灰,装作若无其事地跑回驿馆去,临进屋还跟叉他出来那部曲打了个照面,人家竟然一点儿也没认出来。
他于是颠颠地跑回沉璧的房间,把今儿发生的跟她细细地一说,尤其提到他那个十分美貌的如夫人。沉璧眼稍稍一挑,过会儿问道,“我叫你拿去给你那东家看的金钏子,你搁到哪儿去了?”
知鹤十分警觉,此时若是实话实说,以为她将那金钏子送与了他,怕是会坏事。他道,“东家扣下了,未曾还我。”
沉璧深深地瞧他一眼,未曾再说什么。
下午沉璧带她哥哥出门去小憩。日头晒的人暖和的极,她晒了一会儿觉得受不住,倒是指使哥哥帮她把藤椅给搬到小花园里,就着树荫忽地睡下了。
哥哥端坐在她面前,帮她挡着太阳。暑气正盛的时候,他却好像一点儿汗也没有出。他如此丑陋,如此健壮,身上却没有一点儿活人的影子。跟昨夜里病弱的美郎君判若两人。
醒来时瞧见不远处坐了个戴锥帽的女郎。她挽着妇人发髻,年纪看起来并不大。她坐在茶桌旁饮茶,姿容风流,举手投足都是贵气。
如此无双美貌,即便隔着轻纱也能看得分明。
沉璧抬眼瞧着她那哥哥,眼瞳晃在日头底下,显得颜色愈淡。她歪头朝他笑了一笑,嘴唇嫩生生的,是清软的粉。
“哥哥,我们回了?”她问。
庭院很静,她的声音仿佛是惊动了花鸟,于是满园鸟啼虫鸣,繁花开了一地。少年女郎长裙逶迤,领子上浅浅绽开一朵青花。
昆仑奴口不能言。他木讷地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沉璧打量她的时候,她自然也在打量她。
娇怯的小姑和鄙陋的昆仑奴。这样的组合,燕喜眼光微微一沉,步履轻盈又飘渺的,在她路过她面前时,起身向她福了一福。
沉璧微怔,侧过眼瞧着她。手上仍是朝她还礼,“这位夫人?”
有些疑惑。
“妾身郎主一行只妾一个女眷,无聊的紧。好容易见到这位女郎,妾身不由心生亲近。郎主自江东带来了上好的雪芽,女郎若是不急着走,不如与妾身一道尝尝?”她笑问,眼里无辜之色意浓。
沉璧立即猜到她的身份。她含笑应下,一派太平地唤来陪在远处的知鹤,“知鹤,带他出去。夫人邀我做的是风雅之事,不可被你们两个俗人玷污了。”
知鹤懵懵懂懂,老实应道,“是。”
于是二人坐下一并闲聊。头一次扮演一个满心智计的角色,她倒也是得心应手。从绣花样子一路聊到西南风物,直到韩清越回来,二人已经混了个半熟。
燕喜似乎是欢欢喜喜地介绍沉璧给他,“这位是李家女郎,实在是好广博,天地之大仿佛她没有哪里不曾去过。身边跟着个昆仑奴,嗬!那样高大,燕喜长到这样大,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呢。”
韩清越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垂眸看向沉璧,双手向她作揖,“女郎。”
沉璧起身向他还礼,动作之下以至于带起风,吹开她一半锥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