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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江山美人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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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没过她唇齿,纵是谦恭的姿态,纤巧的下巴确实高仰着的,在午后的日光里绽开丝缕的清靡。韩清越瞧着一怔,到底不能全然认出她。
如今的李思同博带褒衣,清像秀骨,比起数年之前,已然很有一番变化。她在微风里朝他不禁显出个天真的笑意,锥帽的轮廓里带些促狭的弯起,“郎君果然一如夫人所言,风神俊朗。”
韩清越道,“女郎谬赞。”
燕喜又伴她坐下,亲手为他倾茶,口中道,“女郎可有夫家了?若无,郎主麾下可有不少少年英杰。”说着掩唇轻笑,眼神却瞥向韩清越,很有几分暗示。
沉璧道,“多些夫人美意。只是沉璧已然有了未婚夫,如今从成都往江南国上,为的就是前去金陵与他完婚。”
“哦?”燕喜眼珠微微一转,“妾身听女郎的口音,到不像是蜀人。”
“沉璧却听得出夫人是蜀人。”她也一点儿不见诧异,在锥帽底下啜饮一口茶汤,又道,“我原是石晋人士,父亲早亡,祖父恃才傲物,开罪了县丞,于是逃亡去成都,幸而又得国主青眼,曾成都做官。沉璧天生愚笨,没能学会官话。因此一直操着石晋的口音,在夫人面前,果然被一眼识破了。”
“在下也是金陵人。”韩清越插嘴道,“既然女郎出身官宦,想必夫家也是世家门阀。不知女郎要许给的是那户人家?”
沉璧很有一点儿厌烦他说话。听了这话她微微挑眉,道,“指腹为婚罢了,称不上什么门阀。我祖父已经故去,家中只剩我这一个独女而已。人家肯不肯要我,还是二话。若是人家不肯要我,我只能出家去做姑子了。”
韩清越道,“我江南国段段没有这样薄情寡义的男子。”他盯着她看,唇稍抿着,很是有些深意。落进旁人眼里就显得很是孟浪。沉璧理所当然的觉得不大舒服,她皱眉回过他目光,随后起身,向他夫妇告辞。
燕喜欲留下她,韩清越却未曾开口,仿佛陷入自己的沉思之中。等沉璧走远了,她低声问询韩清越,“我记得她的声音,她必是那日在船舱中逃出的女郎无疑。”
“留下她?怎么留,白日里你能邀她喝茶,把她留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夜里呢,你要与她抵足而眠么?”他显出一点儿烦躁不安,声音不自觉的显出严厉。燕喜因此眼泪微微在眼眶里边儿打转,晶莹的仿佛是碎玉。
韩清越不忍,终究又软下声音宽慰她,“李思同终究是在此现身了。她既有底气与我相见,不知所求为的又是什么。”半晌他又道,“我曾与她虽然已相隔数年未见,但若以为她不曾认出我,也不过是掩耳盗铃而已。”
“可是夫君不是要夺她的东西么?”燕喜不解。
“是要夺,但不是现在。”韩清越道,“如今我并不知她将鲛珠置于何处,贸然去夺,便是以她性命要挟,她也不会交出。”
“那么由妾身去试探她?”燕喜睁大了眼,眼白些微有一点儿发蓝,眉眼中攒满了天真稚嫩,柔软的仿佛是一汪春水。
“随你罢。”韩清越无奈,向她挥了挥手。于是眼瞧着面前少女显出雀跃神情。她又不敢表现的太过张扬了,于是道,“妾身只是想为夫君做些什么。”
“我自知道。”他揉起自己的额心,随后又道,“我还有公务要处理,便不多陪你了。”
燕喜因此乖觉之极的起身送他,“夫君慢走。”
他却其实并无什么公务。闷在书房里一下午,不知怎么地有了灵感,拾笔在扇面上画了一张李思同,颇觉栩栩如生。可他又觉得太过形象,如今李思同与他同在一个驿馆之中,他欲装成未认出她来,这样的折扇便不能出现在他的手上。
因此他又陆续撤掉了几把画着李思同的折扇。既舍不得扔,于是珍而重之地将它压在箱子底下。择出诗文山水的,坐在胡床后头,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没过太久便有部曲求见,说是贯中船运的东家携独子来向他赔罪。他本不欲见,却在部曲口中听到他说,“……那日来拜访世子的并非是少东家,且关于那日的少年,他非常了解。”
韩清越思虑了半晌,道,“让他进来。”
真正的贯中少东家果然比那少年更令人失望。小小年纪十分痴肥。赵东家本要开言行些阿谀之事,却被他给立即打断了,“那日的小郎,你可知道是什么人?”
“他姓姚,小字唤作阿五。”赵东家道,“世子前来溪山县所乘的那艘船,乃是他家阿父所租赁。如今失事,也不是他的错,因此小人也不好再追究他家什么责任,不想他竟假冒犬子的名号前来调戏世子,真真是罪无可恕!”
少东家偷偷撇嘴,连他自己的儿子也不大信,就更不要提韩清越。少东家拆台道,“阿父此时装什么豁达,原是你见了那蜀国翁主的金钏子,才不敢追究的。”
“蜀国翁主的金钏子?”韩清越挑眉,追问。
“想是那厮傍上了蜀国翁主,不愿承担沉船之过,才致如此的。”赵东家涨红了脸,很是气恼,但又不愿在他面前斥责独子。他道,“旁的不说,小人常来往于江南国与蜀国之间,蜀国公主既然为他撑腰,小人哪里还敢追究什么?”
“既如此,你可知道是蜀国的哪位翁主?”韩清越问道。
那少东家抢先答道,“一看世子就对蜀国的王室一无所知。蜀国国主只有那一个外孙女,母为春昭公主,她的封号乃是清福。”
“要你多嘴。”赵东家终于忍无可忍,踹了他一脚,又道,“世子怎能连这种事儿都不知晓,要你聒噪!你再多话,回家我就扒了你的皮!”
“姚阿五怎么会有清福翁主的手钏?”韩清越思索不得,一双眼满怀期待的看向少东家。怎奈这个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赵东家终于忍不住开口。
“那日姚阿五提到,他要随一个大人物去往金陵。这个大人物,想必就是清福翁主了。”他微微叹了口气,无奈于自己不断给人送剧情的身份角色。
韩清越问道,“那手钏如今可在东家手中?”
“他后来又拿走了,因此并不在我的手中。”赵东家道。
少东家道,“我知道在哪里。”
“在何处?”韩清越忙问。
“他送给了我的未婚妻,冯二娘子。”少东家得意洋洋,“说是要给她添妆。可我的未婚妻哪里却手钏子戴,我叫她去当了,后来听说,是被一位十分俊朗的郎君买下,送给了他的夫人。”
沉璧晚饭无甚胃口,只吃下一点儿。夕阳还挂在天上,屋中却早早落下烛火。
她不甚喜欢夏季。夏季天长,至此她的哥哥还是昆仑奴的模样。
知鹤为她端下餐盘,瞧见她正披着素色的大袖衫,盘膝坐着。发冠上翡翠的垂珠搭在耳侧,连耳垂也青透如玉。右手软软地撑着腮。生就一双凤眼,隔老远睨着他,形状锋利又优柔。
烛火在她眼下投出残月似的影子,显得人也十分神秀。他正要走出外门,忽低转圜回来,低声道,“我那东家携子正在楼下。”
却未见她作出什么反应,只懒懒怠怠地,许久回了一句,“哦?”
“哦是何意?”他因此显出一点儿不忿,“你叫我假扮是贯中的少东家,我照做了,如今贯中真的少东家去拜访了那位世子,我的身份岂非昭然若揭?”
“纵使他知道了,那又能把你怎么样?”沉璧反问他,“你又不曾做错什么,也没有什么引人瞩目的地方,就算他知道了你是何人,又能怎么样?”
“是你叫我去接近韩清越的!”他急道。
“你的任务早已失败了。”她显出一点困倦,也不看他,只看着桌上恹恹跳跃着的烛火,“不必想的太多,送下去吧。”
“……是。”他沉默半晌,低声回道。
“为我打热水,我要沐浴。”在他关门退下之前,屋里遥遥传出她的声音,嗓音细软,略噙着一点喑哑。
他咬了咬唇,没有回话,给她带上了门。
等沉璧沐浴完了,哥哥才化成个郎君的样子,颇有一点儿脱力的躺在床上。纵他白日里口不能言,该听的却听了个遍。他看向沉璧,两人眉眼总有五分相像。
他连唇色都是苍白的,如今却做出个戏谑的神情。彼此之间隔着白纸合页,他也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能看见烛火跳跃在屏风上。“你欲让知鹤去接近韩清越,如今却是用不着了。”
“是。”沉璧任由半干的长发搭在凉衣上,手上捧着竹简粗略的阅读,显得恹恹地倚在软靠上。闻言却问,“我已与韩清越打过照面,如今已用不到他了。”她才沐浴出来,潮湿的水雾氤氲在屏风的另一头。她忽地放下竹简,轻缓地叹了口气,道,“原也是我想岔了。他若是个哥哥一般的人,想要接近韩清越可谓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换做是他,只能叫韩清越以为是在调戏。”说着笑的有点无奈。
“或许走到这一步,也是你料想之中的。”他显出一点儿吃力地坐起来,看着她,眼光很是莫名,又像是自嘲。他道,“下一步,你又想怎样走呢?”
她略略思量了一阵,侧过眼瞧见小几上洗刷干净的匕首和瓷碗。衣裙撩开,大腿上陆续有新新旧旧的伤口。她从放在一旁的妆奁里拿出了纸包,打开之后里边是雪白的药面儿,倒进碗里,随手在腿上划出伤口。鲜血陆陆续续地滴进碗中,把药面儿化开了。
“哥哥,该吃药了。”她这么说。
他吃了药,很快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沉璧吹熄了灯,坐在他的面前,瞧见月光停栖在他的脸上。
她低声道,“哥哥啊。”
“我说过的,要让你为你的傲慢忏悔的。”
翌日她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正疑惑着平素里吵吵嚷嚷的驿馆怎生这样安静。走出来的时候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地上跪满了人。只等她一出来,四处接连山呼,“参见清福翁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