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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下堂王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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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皙侧脸是火焰的画布,凫鱼灯幽暗,明亮的光影在她半张脸上跳跃。
她低垂着眼,也不去瞧他,身倚在小胡床上,柔软的长发委地,略微有点湿润。
“是我叫她来的。”雅南道,“若你真的要杀我灭口,我总要给自己留一道保命符。”眼里显露出些许癫狂之色。可见李郁轩的死,对她造成的影响比想象中深的多。
“你就不怕我听了,反而要杀你?”沉璧态度有点冷淡。
“你既然愿意与我做这一出戏,自然不会杀我。”雅南笑,志在必得,“若你真的不想从他口里听到真相,大可一开始就把我杀了。我是个公主而已,死在这儿也是咎由自取,父皇不会费力将我换回去。你以为我只身前来,没有做好充分的觉悟吗?”
沉璧指尖落在桌案上,轻轻敲打,随着灯芯爆裂显出一顿一顿的声音。她沉吟片刻,抬起眼,看向梁王,“你有什么想说的?”
不同于一身凉衣的观音婢,他身着玄色劲装,头发束起,俨然一副打算杀人灭口的模样。闻言仍是抿着唇,只是瞧她的眼睛,迟迟也没有开口。
“……比如,她说的不是真的,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或是,你喜欢的是我。”她歪歪头,瞧着他,眉眼间涌过一点儿天真之色。
梁王仍是沉默,光影忽明忽暗,精致的侧脸仿佛由巧匠雕刻。碎发落在他眼前,一时教人瞧不清他的神色,只是眉头压的低低地,皱的极深。
“怎么,事到如今,对我只是补偿么?”她怔了怔,轻微地咬了一下唇。
“萧观音婢不过如此。”雅南嗤笑道。
“即便你我两世四十余年,你对我竟也没有一点爱慕。”她手掌向上虚抓了一把,轻声喟叹,“我可以理解你的感觉。就像虽然我会思念你,会想跟你在一起,甚至想和你生儿育女,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着你的。”
他道,“你还太小。”
于是她自胡床上缓缓站起。轻微的活动了一下手臂,擦过他的肩向外走,但终究仍是回了头,目光瞧着他,深深的。
“燕隐,我要与你和离。”她道。
沉璧令人将自己的东西收拾个清楚,连夜搬去自己的别院。她一夜未睡,次日照镜子时瞧见自己眼下重重的黑眼圈。
婢子劝她,“娘娘何必呢,殿下并没有什么过错,虚无缥缈的爱慕罢了,娘娘不是对殿下也没有么?”
“不是如此的。”她沉默着,缓慢地开口道,“我应该是喜欢过燕隐的。但是时日已久,我忘记了这种感觉了。”
“如果我不喜欢他,跟他在一起就是错的,他喜欢上别的人我甚至还会生气。可我该对他公平些,对我自己也该公平些。”沉璧道,眼中渐渐凝出些实质般的水光。她吸了吸鼻子,又道,“我只是一时不知该怎么做罢了。并且太后那边给我的压力也太大了。若是我不做这个王妃,便不必再日日为了无法生育担忧,不必喝那些恶心的补药。我自四岁跟他成婚,此后再也没有与他分别过。我也想试试,自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婢子道,“……梁王殿下会难过的。”
“那就要他来向我证明了。”她说着说着,眼圈泛红,声音也渐渐哽咽起来,“他难过正是说明他喜欢着我,离开不了我,那我就不跟他和离了。我有什么可怕的呢,我从来都,什么都不怕的。”
沉璧双手环膝,把脸也埋在膝盖上,渐渐没出一点深深的泪迹。
暮色四合时,远山泛起一层蔚蓝的雾霭。狸奴在她手边细声细气地叫,漂亮的眼睛泛出淡金的光芒。
别院是为了乘凉所修葺,一应用品皆是竹木结构的,瞧起来风雅又清凉。沉璧半倚在竹骨搭的软床上正小憩,墨绿的花叶投下剪影在她脸上,显出点细嫩的幼白。
狸奴娇声娇气地呜咽,她便伸出手去摸了摸它的后脑。狸奴便踏实地枕在她胳膊上。她却逐渐醒转了,四下空无一人,僻静的很。
她觉得有点饿了,便喊起婢子的名字,惊的怀中狸奴睁开了眼。
却迟迟也不见人答话。
沉璧正觉得诡异,房梁上忽地飘下个大袖宽袍的影子,通身风流落拓,晒得比寻常更黑了些。
他径直落在她眼前,笑起来显出一口白牙,“观音婢,又见面了。”
沉璧瞧见他,顿时觉得脑袋疼,连怀中狸奴都变的凶起来,呲牙咧嘴地向他叫唤。“你怎地来了啊?”
段博衍却道,“怎么,很不欢迎?”
“有那么一点。”沉璧叹气。
“你这样讲,我就很难过。”段博衍道,手上却探过去想摸她那狸奴,不留神被狸奴咬住,慌忙道,“疼,疼疼,松口。”
沉璧嗤笑,低头拍了一下狸奴的小脑袋。狸奴这才住口,已然在他手上留下两个小牙印。
沉璧嫌弃道,“可见你多皮糙肉厚,我家狸奴都咬不动。”
他识趣不去问她为何在这儿,她也不去提。入夜后也没人来掌灯,还是段博衍亲去点燃灯烛。
女郎的影子遂被拉的极长。她在影子里微微有点晃,小腿并双臂都裸在外头,伴着她滚乱的衣襟,纤细的脖颈连同一点背脊的轮廓更显在外头。烛火映出一段皎白的肤光。
她瞧着他,忽地问,“你上次带给我的酒,还有没有了?”
“怎地,喜欢?”他问。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又递与她,“上次的桂花酿已然没了,但仲春时节,总要有点新的东西。”
沉璧扭开盖子去嗅,只闻一闻声酒香气便教人有点醉了。她问,“是梅子。”
“尝尝。我知你喜欢甜酒,便特意去寻了点稀罕的。这可不止梅子那样简单……”他道。见她牛饮,不得不停下口中的话,“慢些,这酒劲大的很呢。”
金黄酒液极其诱人,绵软的甜和跳跃的酸混杂期间,咽进肚里口齿间仍存着一股细腻的花香气,似是名贵的生茶,又因着清甜的口感教人渐入梦寐。
一葫芦饮尽并不要多少时辰。她喝完当时还是清醒的,渐渐地没人跟她搭话,她看着段博衍都变成了两个。她进入新世界之前清洗过记忆,于是上个世界中人的感情都不复存在了,但她竟然梦见了。
“这酒叫什么?”她听见有人问。
段博衍答,“是引入魂。”
“这是白子的秘术。”他道,她瞧他一时也看不分明,却见他口唇一直在动,“去梦里寻一寻你的本心,我想着,你会因此少难受一些。”
她阖上眼,眼角漫出一滴泪。
她瞧见陛下的脸。陛下白发白眉白胡子,渐渐入夜,软轿抬她上了长乐门,陛下正在那儿等着她。见她到了,他笑吟吟地握起她的手,随后吩咐宫人,“可以开始了。”
整座城市的灯火刷地亮起来,燃烧似的传的好远,目力所及之处尽是灯烛,然后焰火在天上绽开。
洛阳城亮如白昼。
这是她生平仅见,也是盛世长安。
她又瞧见乌云盖地,千年城墙被血侵染。将士的尸体来不及清理堆满在她脚边,她抬起头,军旗猎猎,将天地染成猩红的一片。
殷禄神色坚定极了,“唯有死战。”他手上抓着一枚细细的金链子,只有低头瞧它是眼里显出一点眷恋。他脸上的伤口尚未结痂,笑起来,有血珠子从他面颊上掉下来。
那是他从她梳妆台上偷的,她记得很是清楚。
于是她终于有点领悟江西沉话里的真意。
沉璧再醒来时夜还未尽。庭院里望出去,天光仍拢在一层雾霭之中,云影掠过山河,宿醉之后头疼欲裂,身上的每块肉都仿佛抽干了似的酸疼。
段博衍歪在她房顶的横梁上。她擦了擦脸,脸上还有点未干的泪迹。
她瞧了他一眼,显出些莫名的神情,随后出了门,瞧见婢子许是吸入了迷魂香之类的东西,靠在门口睡的正香。
天色是暗淡的,于是庭院里盛开着的雪白的绣球花愈发的鲜明。她对着那瞧了半晌,自做针线的婢子手中夺过剪子,将自己长至膝弯的长发一点点剪掉。
夏日要来了。
她依稀记得,把头发剪短会是很凉快的。
等众人逐一醒来时,庭院中落了一地柔软的长发。沉璧在温泉池子里沐浴,渐渐睡着,再醒来时一堆婢子围着她,泫然欲泣的。
“怎么了?”她有点茫然地。
“娘娘为何这样想不开。”一个道。
“我怎么了?”她反倒怔了怔。池子如水镜,映出她只耳际往下一点儿的头发,沉璧竟轻微地笑起来,将一缕垂在脸颊上的发丝别在耳后,“我又不是要出家去做姑子,你们哭什么。”
“娘娘将头发剪没了,还不是要出家嘛?”另一个婢子也道。
“我不过是想着省点麻烦罢了。”沉璧失笑,直到她觉得身上难闻的酒气渐渐散去了,才自池子里头起身,扬起双臂面朝着众婢,“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