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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下堂王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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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前时分,有只鹰隼在她窗前徘徊不去。
沉璧便推了窗子去瞧。江山蒙上一层氤氲的雨气,将远处山川树木都缭绕起来,渐渐看不分明。风吹的很轻,云雾随之往南游弋,瞬息间便化成另一个样子。
狸奴迫不及待地跳上窗沿,仰起小脸儿去瞧。天地仿佛一块儿烟青色的绢布,它伸手去抓上头的鸟儿。
鹰隼落在她肩头,收起翅膀,显露出脚爪上绑着的信笺筒。天气已经有点儿闷热了,于是还有羽毛扑腾腾地落在柔软的地毡上,另一只狸奴伸出灰色的小爪子去抓她的裙子。与钉珠勾在一起,显出些滴滴答答的声音。
沉璧拆开信笺,是个豪迈的笔法,“静一北上。”只四个字。
不消多说她也知道,其言所指乃是静一帝姬。她把手搭上狸奴的颈子,轻声嗤笑,“这时候的公主这样自由么?想去哪里,便能去哪里?”
她依稀想起上一世的公主们。陛下的女儿,不过是些可怜的政治的牺牲品罢了。对自己的命运哪里有丝毫置喙的权力?
“是谁?”梁王自软榻上起来,鬓发间打着猩红的络子。十年过去,他倒更是锋芒毕露,凤眼的形状锋利如许,瞳仁儿如湖水般,浅色波澜,深色却乌沉沉的,一眼瞧不进去,竟是深不见底的。
他瞧着她只笑,薄唇是殷红的,眼长眉又长,似是画师在素白宣纸上一挥而就的形状。“观音婢交到朋友了?”他问。
“你也识得的。”沉璧侧过脸瞧他,将手中字条递与他,他便随手一抛,将一枚丝绒攒的软金球扔在地上。引得两只狸奴登时去追逐,他接过字条,并不解其意。
”是当年在广平淀救的那个小沙弥。”她想了想,勾起一个笑意来,“我在汴京又遇见了他,如今他这是在给我们通风报信呢,静一帝姬来了。”
“是宋国的公主?”他问。
“正是。”沉璧回过头瞧着他,肤光皎皎,笑靥带上一点儿幼稚的神情,“是他们的长公主,我这出苦肉计也是要演给她看的。可如今她已经露了相,还千里迢迢往上京来,她想做什么?”
“想是被你骗的好苦。”他不以为意。
静一帝姬,他是记得这个人的。
她曾救过他一命,因此他将她带回了上京。观音婢不喜欢她,于是百般刁难算计她。
他是曾记恨观音婢的,因此便对那位帝姬更加关注,乃至生出些情愫。却不想即便如此,观音婢仍是为他惨死。他那日瞧着真寂之寺中,观音婢在树上挂的朱红的缎带,突然感觉到一点儿陌生的情绪。
观音婢死了,他却没觉得解脱,或是如释重负。
反倒觉得处处都是她的影子。她在他身边过了二十年,纵然聚少离多,突然失去了她,竟也是不习惯的。
静一帝姬拜过卧佛,手里牵着和他的孩子。那是个女孩子,如今已经四岁有余。
正是观音婢嫁给他的年纪。
她抱着他的腿,笑的甜丝丝的,那样幼小,仿佛是随时会融化的晨露。
他再醒来时,发觉自己回到了十五岁。大婚当日,观音婢那样稚嫩的一团,坐在他身边,眼睛止不住偷偷瞟他。
“你看什么?”他问。
“舅舅。”她喊了一声,眼里满是惶然无措,却没有哭。
于是一切都从头开始。他便尝试着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一直到每个人都说他把观音婢宠到了天上去。
如今的观音婢站在他面前,生动的有点不似真实。两只狸奴在她裙裾底下钻来钻去,她逆着光,脸上带一点清浅的笑意,把一缕青丝捋至耳后,再抬起脸时,是已经颇具轮廓的美艳。
近来沉璧常常被人喊进宫去。
要么是陛下找她下棋,要么是皇后娘娘找她喝茶,偶尔还是太后娘娘找她一起钓鱼。
简直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她坐在自己院子里头晒着太阳,捻一点儿松软的糕点吃。那两只狸奴委实馋的不得了,连她落下的糕饼渣子都争相恐后地去舔,吃的饱了,便甩甩尾巴偎在她身侧睡起大觉,万般悠闲。
连一旁伺候的婢子都打趣,“若是人真有来世,我也不愿做人,只想做只狸奴,每日只要玩耍和睡觉,连饿了都会有人把吃的送到嘴边来。”
“没出息。”沉璧笑斥一声,罢了道,“如今我过的岂不是狸奴一样的日子。便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只是心里不如它纯良干净。”说着,有点苦恼地揉起额心。
“娘娘愁什么?”婢子问,又劝慰,“如今娘娘正调养身子,把心思放下才是最最要紧。”
“太后娘娘明里暗里点着我,想要燕隐纳了姨母家那个妹妹,”她有点厌烦地掸掉落在身上的糕饼渣子,“她今年一十八岁,正是好年纪,我若是质疑不允,惹恼了她,哪天她赐下旨来,就有我好果子吃。”
“便是那位娘子进了府,左不过是个次妻,也不是正经的王妃主子,娘娘养好身子才是正事儿,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生厌。”婢子道,又为她打扇。
“你说的也在理。”她应了一声。
老远有个婢子向她福了一福,“娘娘,殿下回来了。”
凉风习习,她舒坦地眯起眼,“他可算是知道回来了?”
前厅里伺候着不少底下人。一路上繁花开遍,正是好时节,才下过雨,花瓣无尘,连狸奴的颜色被太阳一晒,都转成淡灰色。丝履踏在石子路上,四处透着一股洗涤过的绿意。
沉璧进了前厅,四围坐的将领她不是很熟悉,便只受了礼。又问,“燕隐为何要把我叫来这里?”
她身上是明晃晃的紫藤色缎子,顺着瞧上去是白皙的脸,不染纤尘。诸将领瞧着她,不置一词。
她顿觉得有点不对劲。径自走到屏风后头,梁王正站在那,身后软榻上几个婢子围着个半裸的女子。
沉璧不明所以地瞧向他,见他眉头压低,是要发怒的前兆。又走向那年轻女子,她半阖着眼,脸色苍白,五官却是熟悉的很。
“又见面了啊,”沉璧瞧了她半晌,显出个冷笑来,“殿下?”
梁王挑挑眉,眼带一点微妙的神情,“你认得她?”
“上次躺在榻上上药的那个,是我。”沉璧转身在小胡床上坐下,手指托着自己的下巴,清靡眉眼高华姿态,问,“怎么处置她?”
“你既知道她的身份,便该知道我无权处置。”梁王失笑,瞧着她喟叹一声,“明日我进宫去,请皇兄拿个主意。”
“宋女重节,她既身份高贵,又教你看了身子,”沉璧嗓音轻缓,有点恹恹地,眼中神情却愈发深沉,“还能有什么主意?”
“我并非成心。”梁王解释道,却当着外头二十多人诸多不便,只将嗓音放的沉沉,“我的马踏伤了她,如今又知道她身份,总不能押她去下狱。只好先带回来,再行商议。”
“你可知道,便是我如今勒死了她,也追究不了我的过错。”沉璧道。
“何须你脏了手呢。”他将目光转到榻上的帝姬身上,薄唇划出些微笑意,食指稍稍一挑,腰间软剑已然出鞘。
静一帝姬并非是昏迷的,她亲眼见着了这一场面,眼光一凝,慌张道,“我是静一帝姬,若你杀了我,我父皇不会放过你!”
“那他能对本王怎么样?”梁王眨了眨眼,浅色瞳仁和着狭长眼睫,神情一时有趣极了,似是听见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但又忍笑忍出三分迷茫,“他会带兵到上京来杀本王吗?”
“……会的,他会的。”
“那本王可真是期待极了。”他笑起来,薄唇抿着,眉目之间凝起三分刀兵之气。
“殿下,又见面了。”沉璧道,她中指与食指两个指尖一并捻起他的软剑,慢条斯理地擒住,又松松地往旁的地方一丢,“怎么,这样舍不得我?”
食指被剑气割出一道细细的血珠。
“嫂嫂这说的什么话?”静一帝姬打起些精神来,一字一句放的很重,“嫂嫂明明是李郎的妻子,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李郎是怎么死的?”她瞧了她一眼,显出个恶劣的笑意,“是我杀了他。”
“既是如此,嫂嫂应该知道我为何会在这里。”雅南瞧着她,声音愈来愈轻,却也微微笑起来,“我本欲与李郎长厢厮守,是嫂嫂杀了他。那我只好来找我命定的丈夫了。”
沉璧手指渐渐停下,她瞧向雅南,“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不是清楚的很?”雅南嗤笑,“否则你想要布防图的法子那样多,为何要杀我的李郎,还假冒他的妻子?”眼中恨意刺骨,合着桃腮杏眼,瞧起来颇狰狞。
“我不清楚。”沉璧只瞧着自己指尖,上头是新染出的蔻丹,“你与李郎的私情,谁人不知。我杀他又有什么奇怪。”
雅南又要说什么,却被梁王打断了。他虽然掩饰的极好,仍是被雅南看出一点儿端倪。
他牵着沉璧往外走,临走时留给她那个眼神颇有深意。
深夜时他果然来了。
他站在榻前,手中持剑,看得出眼中深深浅浅的杀意。
“原来是你。”她忍不住笑,笑着笑着,竟流出泪来,“你我都是重获一世,我还记挂着你,你却想杀我?”
“我为你生儿育女,为你抛弃家国,你竟想杀我?”她质问。
“我的确是重活一世。”他沉默半晌,道,“你不该打观音婢的主意的。”
“为什么?你不是很讨厌她么?上一世她死在马匪手里,你有多高兴,你不记得了?”她嗤笑,忽地又顿住,道,“若我将观音婢的死因告诉她,你猜,她还愿不愿和你在一起?”
“她不会信你。”他神情不动分毫。“我与观音婢,两世,四十余年。你我本就是孽缘,你何苦如此。”
“那不是要怪你们苦苦相逼?若李郎不死,你我今生未必会再见。”她笑出眼泪,“既然你以为你重活是为了补偿她,又为何要害我?”
他果然沉默了。
她拍了拍手,擦掉一点儿眼泪,稚嫩的脸上带出一个凄婉笑意。她道,“既然你承认了,我便不必再多说什么了。你也知道观音婢眼里容不得沙子。”
白纸合页收起,后头是原本睡着了的观音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