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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下堂王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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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骗我。”她道,脑袋烫的厉害,却伸出手要推他,“你总是骗我。也不知骗我能有什么好处。”
“我又何曾骗过你呢。”他声音沉在她耳际,朦朦胧胧地,像是隔了一片深渊似的,“我是你的剑,是你的刃,是你手上的鞭子。我是兵器罢了,兵器,怎么会说谎呢?”
等了半天却没等到回答。他探上她的额头,发觉很是烫手,连心都揪了起来,慌忙令人去请太医令。折腾了大半夜,观音婢脸都烧的泛起晕红,鼻子因不透气,已经被她粗暴的捏破了皮,本来花瓣儿一样口唇如今都因干燥而开裂起来,瞧起来好不可怜。
连太后娘娘都惊动了,跟太医令一起出宫来瞧她。把脉时竟显得比他还要紧张。恒王便道,“娘娘不必太过忧心,无妨的,她每年冬天都要病一场,将养几日就没事儿了。”
话是这样说,他握着她的手,眉心微皱,带一点难色。
另有个胡姬道,“殿下,娘娘最喜欢太后娘娘赐的那颗珠子,若是她醒来瞧见已经做成了首饰,想来会很是高兴。”
恒王轻吻她的手指,低声道,“我竟差点儿忘了。”
布幔由水红刺花探出枝蔓,月色浇在他侧脸上,投下些风花的影子。
观音婢这一睡,便是一日一夜。
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另一日的深夜。眼前生出些茫茫然的血点,瞧什么都带着一层纱。
她又低头看自己的手边,是点了一盏凫鱼灯,正在翻阅些竹简的燕隐。
他瞧着她,笑问,“你醒了?”夜色里教人看不清他的容貌,却瞧见他影影绰绰伸出的那只手。他手掌显得无力,然而掌心却有久经刀兵生的薄茧。指节修长如梅骨。手心放着一只纤细的金簪,递与她,显出乌沉的眼眸。少女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觉得自己浑身都是软绵绵的,却仍是教那金钗迷住了眼。她接过来,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簪头正是那颗珍稀的鲛珠。四围镶着小珠,佐以翡翠琉璃作花叶,地下拖着几根流苏。看起来精巧又新奇。
“这是宋人的发簪。”他解释道,“其实宫里有许多的,只是你母亲不喜欢,便也少有人拿给你看。我想着兴许你会喜欢。”
她便泪汪汪地瞧他,双手去环他的脖子。
“燕隐,我就知道你对我好。”她道。
他也笑将起来,“如此我也不求什么回报,只要你能好好吃药,早点儿康复了,我一颗心才放进肚里。”
她默了默,半晌道,“那个婢子,我不怪你了。”
“你是怎么想开的?”他轻拍着她的肩,又扶她躺下,“你才刚刚退了烧,还是好生躺着,免得冻着。”
“本就不是你的错。”她低头只瞧着自己的鼻尖,“漫说她是个探子,就说她不是,你收个妾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我当年便打死了一个,依稀记得她肚里还有个孩子,我是该还你个孩子的。”
他失笑,叹道,“你以为你长大还要多少年?”
“什么意思?”她歪歪头。
“你马上就要十三岁,”他便掰着她的手指数给她看,“等你到十五岁,便是个大人了,还是等你亲自还给我罢。”
“你说真的?”她吃了一惊,到显出些惊喜来,“那你可要安分些。”
等他再将她哄睡,瞧着少女沾着点泪珠的眼睫,终于显出个浅淡的笑意。
原来他也不是只活了一世的人。上一世记恨着观音婢,不曾好好待过她,累得她惨死,如今重活一世,昔日的迷蒙反倒能看清。
她嫁给他时那样小,便说是养了个女儿也不为过。她变成什么样儿,完全是出于他如何教。只是他当年尚且是个孩子,皇兄这皇位坐的又不是很稳妥,朝中可用的将领又不多,他便常年在长城内,忽略了她。
因此只觉得她暴虐成性,顽劣不堪,没考虑过是谁让她变成这样的。
他叹了一声,她便在睡梦里也皱起眉头。
“太后娘娘已经睡下了。”有侍女在屏风外低声回禀。
他欲走过去回答,观音婢却死死抱着他的手不肯松。他便也不再尝试,只是朝她挥了挥手。
白纸合页上便显出他的影子,他对着观音婢,忽然回忆起她嫁给他的时候。
雪团子似的,眼瞳黑亮,在漆黑的夜里漫出碎光。凫鱼灯浸了一室温暖的光影,遍处都是朱红的。兴许在他小时候看来是荒唐又刺眼的,在现在的他眼里,却是一个小娃娃的茫然无措。
“舅舅。”她说,声音软糯,像是熹微里的一团春霜。
他坐在她身旁,犹豫了片刻,“以后不要叫舅舅。”
“啊?那你不是我舅舅了吗?”她问。
他看向她,尚还不及他腿高,“以后叫我燕隐就是了。”
天光大亮时,沉璧起床着壶在院中浇花。
汴京十月,清晨已经沾染上寒意。天色是灰蓝,由院中的竹叶分割成不规则的形状。她身上穿的单薄却并不觉得冷,额头上反沁出薄汗。
段博衍从她身后走出来,为她披上一件大氅。她便不解地回头去瞧,那少年人轻笑道,“娘娘,会冷。”
她便也没有推拒。等她浇完了最后一亩,这才转过身瞧他,道,“既是你们大理的茶叶,便由你泡来尝尝。”
他遂应下,跟在她身后往花厅去。她坐上客席,又道,“如今你又不是我家的下人,不必如此事事谦恭。”
他便瞧她一眼,似笑非笑的。他今日穿的极妥帖,袖口束紧,通身青白,便显得温润干净,四处又缀着银饰,是个端雅清丽的少年郎。手上动作又稳妥,自成一派章法,是长久浸润出来的清净风雅。
“我自幼跟随师父游历,”他道,手上动作又不停,“名山大川,江河湖海,哪里都去过,也遭过许多难,许是菩萨保佑,也一一躲过了。”
“唯有那年在契丹,差一点送了命。”他将茶水倾入白瓷杯,又双手奉给沉璧,“娘娘不仅是恒王妃,更是博衍的救命恩人。当年太后娘娘也嘱咐我,无论如何要记得娘娘的好。于是这么多年,博衍从未敢忘。”
“那日你第一眼见我,便认出我了?”沉璧问道。又启唇轻抿,先而微苦,而后唇齿间涌上一股山楂或玫瑰的酸涩甘香,“这茶喝来齿颊生香,古人诚不欺我。”
他也笑起来,举杯向她道,“那日只是认出三分,尚不敢确定。娘娘不是寻常人,只身到宋国来,必不寻常。”
“直到那日你瞧见我那根簪子。”她挑眉。
“可见那只钗当真得了娘娘心意,便是千里涉险也要带着它。”他笑弯了眼睛,黝黑的眼珠里明晃晃映出她的身影,“博衍受宠若惊。”
沉璧便动了动唇,半晌咽下了原本的话,却问,“你既对上了静一帝姬,以后想怎么办?”
“也为娘娘求个清静,”他道,“静一帝姬陆续派遣了二十来人来监视娘娘,这样一来,娘娘想做些什么也未免束手束脚。”
“你有什么主意?”她问,终于显出些兴致。
“那需得娘娘配合了。”他笑道。
这日负责监视李郁轩夫人的是影卫十七。自李郁轩夫人重病以后,便很少见人,镇日躺在屋里养病,偶尔会被人扶着出来晒晒日头。她带的那两个小娘子也不敢出去玩,除非是要买些什么,否则并不轻易出门。
因此这日也是同样无趣。他不知道公主为何命人整日盯着她,却也半点儿有用的消息也得不来。
天气尚好。她那侄女便搀扶她出来。年轻女郎站在院中榕树底下,连日病弱却无损于她的容貌。她扬起脸,肌肤比身上那素白襦裙更要剔透三分,日光穿过她的眼瞳,一双眸子像是一对儿琉璃珠子。
他只盯着她瞧,不免要生出些绮思。
李郁轩虽然薄命,但艳福委实不浅。静一帝姬身份贵重,更是天香国色,竟看上了他,这本就是滔天的福分了,可他竟还有一个这样美貌的原配夫人。
十七仰起脸也随她一同晒起太阳,等他余光瞥见个黑影时已然来不及了。
那刺客手里握了明晃晃一把青霜,当胸刺进李夫人身子里。十七一时竟摸不准该不该出手救她一命,见那刺客伤了她,又要一把火将这院子烧了,他这才出手击退刺客。
女郎已经躺在血泊里,鲜血将她素衣染成耀目的猩红色,面容更是苍白失色,手底下人问他该如何,他不敢避讳,当先给她止血。
“快去禀告帝姬。”他道。
好日子不过维持月余而已,那日陛下居然传旨要他进宫去。观音婢不许他去,一边哭闹一边满地打滚。他却不能就这么违抗圣意,叮嘱旁的人好好照顾她,还是进宫去了。
阿衍来的时候正瞧见这场面,观音婢正躺在地上,周围七八个婢女谁也不敢上前,只她一个一边流泪一边抽噎。
阿衍递手绢给她,“殿下只是进宫去,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何必这样伤心呢?”
观音婢抽抽嗒嗒地道,“陛下喊他去,就是让他不回来的。他肯定要说,两军对阵离不得大将,燕隐他是国之肱骨云云。却不想他伤还没好,若是再中了箭呢?刀剑无眼,要是再伤了他呢?”
阿衍听得愣神,这小王妃的身影一时竟与诸多深闺怨妇一起重合,教他不由生出好奇,“你这样喜欢殿下吗?”
观音婢果然被他问住了,于是停下掉眼泪,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罢了道,“你不懂的。”
“那你就告诉我嘛。”阿衍道。
“我四岁就嫁给他了!”她抹了一把眼泪,比了个四岁,泪珠儿顺着她下颌掉下来,晶莹的像是琉璃珠子,愈发显得脸颊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