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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下堂王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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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她衣袖里滑出一截白如新藕的手臂。她有点茫然地,指尖在红木茶桌上轻轻点出响声,“怎会是她?”
他也一愣,对她这反应也很是意外,“娘娘此行为的不是她么,不然何苦选她的恋人?”
“你也知道我不同于常人。”她懂了他的意思,反倒是带些轻笑道,“常人如何能求来我这等妻子?他却不是常人,仅凭一己之力能尚公主的,有一个说得过得去的妻子也是应当。”
无论是观音婢,还是如今坐在这儿的萧沉璧,虽是换了个灵魂,她却承了她全部的记忆,便也是有一个观音婢在骨子里。她本就是观音婢长大以后的样子,像她的燕隐,或是她的殷长杨,像是她的名字,光华内敛却通身贵介的玉璧。
“至于静一帝姬,”她反倒摇了摇头,“如今我也有点后悔与她正面对上,她虽不精明,但难缠的很。”
那日午后阿衍得了令,去刑房里送吃食,推门便是一股血腥气,闻之欲呕。
正是刑讯那几个探子。一行本是五人,三男二女,两个男人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样,另一个男人正被提审,两个女人并不在这里。
他本以为是恒王或是手底下的人在这儿用刑,却听见少女清灵灵的嗓子,“你已经没用了。”
他吓的浑身一抖,小跑到近前去看。却瞧见外头那人犯被两个人押在地上,观音婢端坐在一张铺满熊皮的胡床上,拿着手绢慢条斯理擦着手。
那人又要骂什么,却被侍从堵了嘴。观音婢慢悠悠地站起来,这人的脑袋便被摁在地上。少女踩上他的脑袋,先是一只脚,随后双脚都踏上去,见踩不死还跳了几下,态势之平淡,仿佛是踩着一块石头。
过一会儿她不耐烦了,用契丹语说了几句,听的侍从应是,另外血肉模糊的两个男人嘴里发出惊恐的尖叫。
她便从那刑房里走出来,几个侍卫兴致勃勃的凑过去,眼里露出凶光。
他瞧见观音婢,愣愣地问,“你说了什么,教他们这样害怕。”
观音婢道,“把食盒放在地上。”
阿衍依言照做了。
她便拉着他的衣袖把他从刑房里拽出去。随即深吸了一口气,仰头望着澄澈的天际。
她问,“你真想知道我说了什么?”
阿衍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她便笑了一声,伏在他耳边轻声道,“我让他们把他踏成肉泥,谁不开口,便去步他的后尘。”
他顿觉不寒而栗,再看向面前那少女,她扬起下巴,“别呆在这儿了,怪恶心的。”
这处离王帐远的很,因此她是骑马来的。如今她上了马,笑意顽劣,“你是想让我带着你呢,还是跟在我后头跑呢?”
“我会骑马的。”他道,顿了顿又补充,“要有马鞍的才行。”
观音婢点头,阳光刺目,洒在她脸颊上,劲装少女一身利落,却连五指都裹在皮毛里,腕子是戴着玉镯和链子,花朵似的金铃便系在那绸带上,美貌尚且幼稚,却已经有模有样。
侍从为他牵马来,还等不及他上马,她便打马先行,寒风凛冽的千里雪原,他忽然一点也不觉得冷。
阿衍在这边伺候,旁的也不提,只说他是恒王妃娘娘的奴仆。他这才发觉,恒王妃娘娘极是有脸面。旁人的奴仆也许会受欺负,他万万不会。传说恒王殿下还挺纵容他,甚至绕着他走。
甚至太后也一并纵容他。他奉恒王的令去送东西给太后,还跟太后随便搭讪。
太后问他,“我瞧你悄悄屏着气,是不是受不了这腥膻味?”
他颇有些不好意思,但见太后面相又和善,态度又可亲,便道,“小人原也是不想的,只是一时还难以适应。”
太后失笑道,“可观音婢那边就没这个味道,对不对。”
“恒王妃娘娘那边,的确嗯……”
“观音婢也怕这味道。”太后笑得眉眼弯弯,“她吃的穿的用的,一点儿腥膻不能沾,那可是个狗鼻子,惹得她不顺心了,谁也甭想舒坦。”
他还听的一愣一愣的,“可我曾在刑房见过她。”
“那不是为了给朝廷办差?”太后道。她年纪尚轻,又兼保养得宜,瞧上去比他母亲也不差的,她又道,“你是大理国来的,她瞧着你稀罕,偏爱于你,你可万万不能辜负了。便是以后回了国,也要记得她的好,你可知道?”
“小人切不敢忘的,王妃娘娘大恩大德,形同再造。”他慌忙跪下表决心,情真意切。
太后这才满意的颔首,“过些时候便要回上京去了。王妃娘娘那边你得小心伺候,开春了燕隐还要回南京去,你若是想回家,便央他带上你。总不是我契丹对你有所亏待。”
他竟有些受宠若惊了,慌慌张张谢了恩,抬头看见太后的脸,恨不得哭出来。
他告退之后,另有个少女从屏风后边走出来,满是不解,“母后,为什么要对个下人这样好?”
太后稍稍一挑眉,凤眼登时化成锋利的美艳,“连观音婢都想得到,若是普通的僧侣,随行之人岂会舍命护他?若是普通的少年,怎么有能力千里迢迢的越过宋国,到这里来?你身为皇后,本该想的比常人更多些。”见她神色迷惘的,这才道,“不过,这件事,我倒真是比旁人多知道一点。”
“母后知道什么?”她又问。
“我早前接到了大理国的国书,教我看护着他家六皇子些。”太后摇头轻叹,“如今你觉得,这六皇子是谁?”
“如此母后才将鲛珠赐给观音婢?”小皇后懵懵懂懂,随后笑逐言开,“我还以为母后只是偏疼她呢。”
太后只轻戳她的额头,无奈道,“你贵为一国之母,可要快长大些才好。”
广平淀离上京不过两日行程,风光却大不相同。上京新雪半化未化,道路上的却已经铲平。城门高高悬着临潢府的牌匾,四处是坚实的砖瓦房,潢水绵延千里,此时被严寒冻成坚冰,两旁有枯败的农耕痕迹。
到上京时正是过午时候,冬日天空是清冽的薄蓝,有些麻雀顺着车辙吱呀呀地惊飞起来,朱夏门长街酒家支起灯笼和绸幔。沿街会走过些颜色秀丽的少女,与戴着斗笠背着琴的风流侠客擦肩。擦过衣袂两人还回头相望过一眼,转过去又能看见漫长的城垣,看到城垣上泥筑的篆字。亦有胡姬与碧色眼眸轮廓深邃的色目人把酒,兴起时跳起胡旋舞。长风撩起三尺丝绦,落在女客的头发上眉眼上。
上京城中一南一北伫立两座佛塔,阿衍一路上听旁人给他讲,据说当年天皇帝驾崩,述律皇后干政招人非议,又要杀老臣为天皇帝殉葬。老臣反驳说,陛下最想念的该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于是亲自斩下右手为陛下陪葬,那右手如今就在这南塔中。阿衍听的一愣一愣,连瞧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恒王在战场上跟宋人不死不休,正是死敌,私底下对宋人文化到很钦慕。他的王府在阳德门外,与江南楼阁竟有许多相似之处,只是塞北寒冬,花木凋零,瞧起来委实寂寥。
窗子并未关紧,于是被夜风呼啦啦吹开。此时乌黑的天幕沉沉的压下来,灌满了他宽广的袖袍。雪打在竹叶上沙沙地响。此夜雪外江山,另有侍婢更换新碳,“殿下何回南京去?”她问,语气温柔的,坐在他身侧,是明艳的眉眼。
“开春之后。”他道,反握起她的手,“你想去我同去?”
“是。”她垂眸道,“妾仰慕殿下许久。为奴为婢,只想跟着殿下。”
“你倒是胆大的很,”他轻声一笑,挑起她的下巴瞧。
“妾不怕王妃娘娘。”她道。
“真的吗?”他问。
“是这样。”她便仰起脸欲吻他,眉眼烁烁,闪着些期盼的光。
又在他耳侧柔声问道,“殿下,下雪了。将窗关上罢。”
“不必了……”他将尾音拉长。长久才道,“现下我头脑终于清醒些了。”
天色彻底暗下来时,恒王殿下书房里丢出一个将死的婢女。
恒王凝视着她的脸,有点无奈地笑,“我也不知道,观音婢她,竟在我的腰带上藏了药。”
原本娇艳的婢女面色灰白,她喉咙里禁不住发出些“咯咯”声音,伸手又去抓他的衣袂。却被他一脚踢开,站直了身子,斜睨着她,像是瞧着一粒尘埃,“脏。”
等那婢女渐渐咽了气,他这才要走回屋中,余光却瞥见个素白的衣袂。
他带点无奈地叹了口气,“出来,观音婢。”
少女便从梁柱后头走出来。她眼圈红红的,脸上带一圈病态的潮红。她吸了吸鼻子,赤着脚,头发上一点儿装饰也没有,瞧起来很是柔弱无依。头也低着不去看他,裸在外头的脖颈儿纤细又白嫩,脆弱的仿佛支撑不住那重量。
恒王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又打横将她抱起来,眉心微皱着,将她一路抱回房间里。他摸着她冰凉的脸,轻声问道,“你站在哪多久了?”
她抿了抿唇,却不肯说话。下颌角的轮廓锋利极了,却也软弱的很。
“让我猜猜。”他叹口气,“是从那婢子死的时候?还是她说要跟我回南京的时候?是我读书的时候?”
“会冷。”她低声道,声音又细又哑,又含着一包眼泪。
他便知道她是在对面的紫楼里瞧见他没关上的窗子,遂仰起脸去吻她的额头,眼神无奈又温柔,“你年纪不大,醋的本事却大得很。”
“她不是第一个了。”观音婢道,眼瞳有点无神地涣散,嘴唇苍白地微微颤抖。
“是我错了。”他抱她坐在围子床上,又给她裹上一层锦被,“再莫气了,那不过是个探子。你想想,我们观音婢,我们观音婢是多么厉害的人物,连皇兄都要憷三分的,她竟说不怕你,这岂不是很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