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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下堂王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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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乐府外万里冰原,弱落水凶险暗藏,方圆百里杳无人迹。陛下只扎营在浅处,恒王妃却非要深入广平淀去瞧一瞧,却碰上连日的暴雪,如今困在这茫茫雪原中央,尚出不去。旁的活人,可太难得了。
“观音婢。”恒王轻咳了一声。毡帐里一盏牛油灯明暗不定,那郎君身材颀长,不曾剃发,于是长发披得极长,半倚在一张白虎皮上,衣领上裹着一层紫貂。他那时候不过二十出头,一场重病才过,脸上还带着病容。
可他的脸却是极好看的了。棱角分明又苍白如纸,红唇是妖艳的,额头上戴着束带,上头镶着一颗鸽血红,映得他整张脸都涌上一股妖异味道。
“怎么了,”少女看向他。她那时才十二岁,浑身包着雪貂皮,活像一只雪原里化身的精怪,十分秀异。她望向躺卧着的他,整张脸都是稚嫩的,是一个小孩子的模样,唯有一双眼眸乌沉沉的,像是撒了一把碎光在里头,“你又不舒服了?”
“你也会想着救人?”他笑,眼中显过一点轻嘲。
“这话怎么说?”她问,暗淡的灯光打在她睫毛上,露出一片错落的影子。随后她又扬起脸来,下颌柔弱又纤细,眼中流转一点超脱的高傲,“就算我为你积德吧。”
“以你我的杀孽,只救这么一个两个,可积不下什么。”他眼光深切,又向她招手,揽她在身旁坐下。他本身就生的极高,彼时的观音婢坐在他怀里,正好可以把头埋进他胸膛。
毡帐外是苍苍莽莽的雪原,旷野苍穹一望无际。海东青在头上盘桓,雪片幕天席地像是撕裂的锦缎,马蹄声溅起新雪。
少年人醒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妖冶的恒王,幼稚的王妃,覆满王座的虎皮,两旁站着十数个彪形大汉。帐中生着火盆,外头寒风咆哮,吹的火光跟着摇晃。
他醒过来,看到自己躺在一滩冰水里。
观音婢瞧着他笑,那模样狡黠又无辜,“你可没说他还是个孩子。”
离他最近的那个大汉道,“男人从生下来就该是男人。”说着哄笑起来。
观音婢对着他道,“你抬起头来,给我瞧瞧。”
他便半梦半醒地抬头看向她,额头和脖颈上都佩着精致的银饰,她又笑将起来,“他看起来比我还小。”
恒王也道,“这样小一个孩子,竟能自己穿过冰原,到这里来?”
那大汉道,“同行还有几具尸体。想必是那些人一路拿自己暖着他,他才活到现在的。”
另一人笑道,“如此看来,倒是个矜贵的小公子。”
“不过若不是被我瞧见了,他还是必死无疑。”那大汉笑道,忽地对上前头恒王的眼睛,立即住了嘴,“若不是殿下娘娘心善,便是大罗神仙,也不能活着从这儿出去。”
观音婢从王座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长发辫成许多细密的小辫子,头上系着朱红色的额饰,白貂皮下是一双麂皮长靴,小腿比那些侍卫的手臂还要纤细。
她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来这里?”
他迟疑着问,“你是汉人吗?”
话音未落便引起一阵哄笑。观音婢轻嗤道,“我瞧上去竟那样讲理?”
“那你是契丹人?”他问。
“我自然是。”她道,又问,“你又是何人,怎会来这里?”
有胡姬捂嘴笑道,“我们娘娘可不是好惹的,你若有一句假话,她手上那鞭子可是会摘人脑袋的。”
“师父带我自大理国一路向北游学,如今要来真寂之寺。”他头脑有些混沌,目光却停驻在少女手中嵌着乱七八糟宝石的马鞭上,果然被唬住了,道,“我,我们只是僧侣,不是细作,也不是来做细作的。”
“大理国?那可是个好地方。”她眨眨眼,眼光转向身后的恒王。先前那大汉道,“那几个人里的确有光头,像个大喇嘛的样子。”
“不是宋人就好。来人,带他去换身衣服。”她击掌,笑盈盈地,“他想死不要紧,却不能在我手里冻死了。”
“观音婢。”恒王唤她,轻斥了一声。
她歪头笑了一声,只言片语传进他耳中,“燕隐,这样多有趣……”
翌日风雪骤停,万里一片晴好。
营帐之外,他目力所及都是皑皑白雪,契丹勇士身型雄壮,一个顶他三个,如今架起了篝火,准备烤羊。
于是他始终都是乖顺的,跟着胡姬一路来到王帐之前。王帐里传出恒王与人交谈的声音,他听见有人对年轻恒王说,“……我们所剩的食物和水也不多了。”
恒王笑,“好不容易才风停雪止,我自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怕观音婢还没玩够。”
观音婢身量比他略高一些,手里握着马鞭,头上戴了顶雪白的小帽,脸庞比那皮毛还要莹白,眼瞳比琉璃还要剔透。她错身坐在他面前,道,“大理国是什么样子的,你给我讲讲。”
他便为她三言两语描绘了妙香佛国的风貌,白墙碧瓦,四季生花,点苍山傍晚常有佛音萦绕,西洱河清晨泛舟无尽粼光。
观音婢看着他,眼中透过他显出些神往,“我要是能去就好啦。”
少年道,“会有机会的。”
傍晚时粉红的夕阳落在白雪上,连四肢百骸都禁不住温暖起来。他侧过脸看少女,只觉得她虽小小年纪,但美貌迫人,倒真的有些像她的名字,像是观音身边的龙女。
只是他这话说出口却引得人家哄笑。
篝火把人的脸膛都映的红彤彤的,连恒王那样苍白都显得有生气起来。他道,“可见你是才见到观音婢。若她母亲能预见她如今,只怕也要给她起名叫女修罗。”
观音婢从王帐中端酒出来,听了这话眉头一挑,“你在说我什么?”
恒王道,“无事。”
观音婢撇嘴,却也不顶撞他,只坐到他身侧,火光映的她满眼,与恒王对望,两人生的竟然很是相似。她道,“你对我的意见素来很大。”
晴朗的雪夜,火光和牧歌在宽旷天地之间回荡。观音婢坐在营帐垂下的毡子旁弹拨琵琶,另有胡姬勇士将她围在其中,以舞和乐。
少年坐在不远处瞧她。雪被大火融化,显露出底下黑色的土壤,也驱散了严寒。他盯着那少女瞧,低头又向冻得通红的手上呵气。
有人将精致的白瓷罐扔在他身旁,他回过头去瞧,是恒王。
他忙站起来行礼,恒王的目光也不在他身上。遥远的火光映的他神情温柔,同样瞧着人群中的少女,眼中映出个光华盛放的剪影。
“擦些在手上,免得生冻疮。”恒王道。
少年谢过恩,手足无措地站在他身旁,半晌忽地问道,“殿下跟王妃的感情很好?”
恒王分出一丝神思,低头瞧他,少年个子还够不到他的胸膛,“怎么这么问。”
少年忙解释道,“在我的家乡,王妃这样的年纪,还远远不倒出嫁的时候。”
恒王反而轻声笑起来,“她便不是我的王妃,也是我的外甥女儿。她比我小了十多岁,我合该让着她些。”
少年愣了愣,“啊?”
“她母亲齐国公主是我的同母姊姊,她还有个嫡亲的妹妹,嫁给了我弟弟胡都堇。”恒王道,琵琶铮铮仿佛实质的温暖,与他斡旋,“我又不常能陪她,时间有限,自然她想怎样,我都顺她的意。”
“……是这样。”他了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问,“殿下不去跳舞?”
恒王笑将起来,眉目中艳光令天地失色。罢了也不说话,只是朝观音婢走过去。观音婢见他,手中琵琶不停,却自羊皮毡子上起身,手腕上数个金铃一齐作响。
雪原万里静谧,夜深的星辰也沉静。放眼瞧过去竟觉得不似人间,火星烧灼木头,带出些迸裂的声响,和隐隐一点木材的香气。连马匹嘶鸣听上去都遥远起来,随着夜更沉,连营地也安稳起来,只剩足需得七八人合抱的篝火堆仍旧燃烧。
他在对着篝火看了半晌,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后来开始觉得自己身子很重,便挣扎着醒过来,原来是身上裹了一条厚重的毛毡。
再抬眼看,天色已经大亮。晴昼是昙花一现,隐隐听见有人议论,怕是要起风雪。
一行人正要拔营,连随伺的胡姬都有自己的马匹,单恒王与观音婢坐在马车中,他去瞧了,连四壁都裹着柔软的兔毛。
又有侍从打趣他,“你会不会骑马?若是不会,我可以带着你啊。”只见他骑的那匹马连马鞍也没上,光裸裸一个马背,分明是想见他出丑。
马车里传出观音婢的声音,她竟有些恹恹地,声音听起来绵软极了,“不要胡闹了,快找个人带着他,好早些出发。”
少年便上了一位胡姬的马背。枣红骏马随着众人渐渐奔跑起来,他紧紧搂住那胡姬的腰,感觉自己的胃都要颠出来了。
那胡姬便对他道,“你不要坐的这样老实,虚抬起一些,会好受一点。”
他便依言做了,又觉得累。那胡姬便又跟他说话,好半天才能习惯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