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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忆当年为质京都 ...

  •   “徐屏,你很好,”常世子缄默良久,竟是笑了,笑得徐屏寒意袭背,“好得很呐。”
      回府后,软禁彻查的阵势摆得煞有其事,常世子大概是有所顾忌,也未反抗只说要面见常季渊。徐屏能拦着常世子赴京,却没法拦着世子见王爷,只得吞了把止疼药向恩师先行陈情请罪。
      出乎预料,常季渊听闻后也未责怪,只闭目艰难摇头不欲见人。
      他不见,常世子便在外头候着。徐屏知道,他有非见常季渊不可的理由——“父王性子软和又有妇人之仁,只知割让封地上缴兵权以向朝廷求和,连守成之主都不算。这回他不必像十几年前一般摇摆痛苦,他不用做任何决定,这决定我帮他做了。”
      在常世子心中,常季渊确是个无能的王爷,没有制衡兄弟子女,没有掌控军政大权,冒死收留挚友之子、失去朝廷的信任却又不敢为之平反。虽说拥兵自重、富庶一方难免遭嫉,但待宰的羔羊又有几个能有好下场。在宗室,权力和生命几乎同等重要。如常季渊这般稍被拿捏便忍痛保全的,待他退到极致得朝廷无限信任之时,便是常王府覆败之日。
      他深知他父王优柔寡断,却未料到心软至斯。其实朝廷的剑既已出鞘,何妨他赴京多做打算?他在京,方可与上周旋顾护王府百年基业;常王府长盛不衰,自可保他在京性命无虞。
      常季渊与他耗了一早,常世子许也不想与他再耗下去了,径自推开门,里头骤然传来瓷盏摔碎地上的声响。常世子怔了片刻,没往里间再走,他在人前总是重孝道的。
      常季渊的脸色也确是很难看,张嘴翕动几下——“去把插着的竹戒尺取过来。”
      服侍久了,徐屏多少能辨得出恩师唇间的意思,方才照着一个震怒父亲的心思摔了茶盏。但事实上,常世子回府时的彻谈早已逼得他哑口无言,徐屏知道,若他处在常世子的位置上,也会这么做的。常季渊割权保他也没有用,这是摆在明处的弱点,有一即可再二,届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常季渊想也知道徐屏的动摇。他知道他老了,府里都觉得他昏聩了,脑子不清醒了,但他心里是清清楚楚的,他甚至晓得他儿子的主意就是对的,可这能怎样呢?常季渊卧病在床,这般受惊下可吐出些零碎的话来了,拼拼凑凑揣摩得出意思——“徐屏,我年轻时也这样,觉得什么苦都吃得,可是老了,我什么苦都不舍得他吃。”
      徐屏愣住了。他渐渐能接受自己敬重的恩师是个不怎么称职的王爷,他已经老了,须发都白了,丝毫不硬气了。他只是想尽其所能当个称职的父亲,尽管难免有些偏心。
      照着常季渊的意思,徐屏取了戒尺掀帘出去行礼:“世子,王爷不见人,您且回去吧。”
      捧着戒尺来劝退,阵势已是摆得十分明了了。常世子默了默,撩袍正跪下去,双手接过搁在他手心的戒尺跪得端正,衣袖自上举的胳膊上滑下,露出一片白皙的皮肤。他的手保养得极好,似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被照顾得极好的世家公子,但动作很娴熟,幼时大抵也是在祠堂里头犯错跪过的。
      门帘垂下又隔着半道屏风,常季渊看不清外头,只想起以前。他的这些子嗣里,他确实偏爱常祯,先王虽也曾教导过他,为防万一不宜与要袭爵的世子一并出行,但本朝君主尤惮藩王,他立春入京一则不敢带旁人以防出岔子,二则也不敢将常祯单独留下唯恐有人行刺。
      因着常王府家训森严,常季渊平素不忍轻动,少有几回急怒之下对常祯施责也多在京里。多少双眼睛看着,他必须在长子扑过来抱他时推拒开,时刻保持合规矩的疏离,越疏离越安全。
      当中罚得最狠的一次,常祯接连高烧了三天,灌药时神志不清却咬紧牙关抵死挣扎。常季渊往年每见他被王公贵族掐弄调笑都道自家儿子乖顺讨巧得有几分缺心眼,却不知他也是怕的。那时他想:我总得保他平安啊。
      年轻的孩子都道他如今老了,可常季渊如何不晓得里头的厉害,他分明比他们更早意识到这个死局。早在常祯还是个孩子,余家尚未满门抄斩,袁相权倾朝野如日中天之际,他就已经被逼到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的地步了。进则就诛,退了可能也撑不过多少年头,真正的无计可施。那时他也想顾全大局:他就将人在京城放一个月试一试,就一个月。
      常季渊与长子也是这般说的:就一个月,爹爹来接你。只可惜时局不遂人心,耽搁了一个月又一个月,他远在封地迫于形势绝不能入京,然后瞧着京里一波波血流成河的大清洗。
      三年,三年足够让一个漂亮的小孩子长成常季渊不能预估的样子。十来岁的长子温和凉薄,一举一动都像从典章制度上复刻下来,瞧着很陌生了,他已经能很正常地表述清楚自己的念头,也已经学会了不再表述。
      这些年来常祯仿佛只对他说过一句交心的话,就在三年后重逢的那一日,他好像终于弄懂了自己为何要被留在这里,他说:“父王,你送我入京为质……三年……至少三年。”他语气平淡,没有不解,没有啜泣,就像曾经在心里练习了很多遍,就为了这一个重聚的场合,即便已经淡了心思,也寻思着要说出来圆个念想。
      常季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交接兵权,割让封地,退了又退,终于将人带了回去。常亦昡畏生,有些怕常祯,缩在生母郑氏后头,畏畏缩缩不敢唤人。常季渊悬着心忐忑地半蹲下身将长子环在臂膀里,生涩地问他:“祯儿,喜欢弟弟吗?”
      常祯安静了很久,久到常季渊不自觉收紧了手臂,然后他听到了回复,常祯说:“喜欢。”
      常季渊心疼地将他紧紧抱在了怀里,脸色很差,不知如何与他解释。常祯入京三年,家里不仅多添了孩子,他甚至还从外头领了个孩子好生养着。
      他想说,他收了个学生就住在别院,他生父是你爹爹的挚友,曾经冒死力保过常王府,救过你爹爹数次,连你此番为质最初几年都是靠他周旋才得以安稳生存,他是本朝最后的清流,爹爹会像对待亲子一样善待余府的遗孤;他想说,你庶弟生母人家现今是草根将领不能亏待,如今常王府势微,兴许以后他也还会有别的子嗣,但不会动摇到你的地位。
      但常季渊没法说,他只能看在眼里。常祯不大像个好长兄、好世子,总会给他庶弟下绊子,看不上也不该体现得这么明显;但常季渊还是欣慰的,至少他还愿意装个好儿子。
      常季渊最初将暗令暂交与常清婉时还与她解释过——“你长兄以前不这样的,他有很多方式是从京城学来的,我不知道具体哪里学的,怎么学的,就是学会了,然后成了他的一部分,但你必须忍受这部分。若有朝一日王府乱了,爹爹相信你,劝住你长兄,好好活着不要复仇。”
      时隔多年,那个不怎么顾全大局的人终于变成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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