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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苦乱世之兆 ...

  •   帘外的徐屏却不知这中间曲折,他不及常世子果决,不论常祯先前干脆将人打得下不得床的方式何等立竿见影,他都实在做不出代师行责的事,如今瞧着常世子便似瞧着个烫手山芋。
      永生不能返回封地,是再会无期,或者意外“病逝”,或者老死他乡。常世子深知其情,却到底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他在逼谏常季渊松口上始终异常坚决,却未料及事随时变。
      蒋全匆匆而来,神色少有的带着几丝慌乱,见此情势欲言又止,好险才稳住心神:“世子,”他向内室一礼,“祁文漪递帖欲拜会王爷。”他唯恐常季渊不知名姓,有意多提了一句:“袁府昔日门生。”
      今春再令诸王携子赴京为宴,仿佛撕碎了最后粉饰的太平。暗流滚滚,空气里都滋生出政变的躁动与试探,乱世的先奏如紧绷的琴弦于寂静中伺动,一触即发。
      “父王身体抱恙,不便见客。”常世子面上不见焦躁,只离去时脚步略显仓促。徐屏正欲跟上,常世子草草阻了,就像在看一个温柔乡里泡傻了的读书人:“妹夫,且顾好自己的事。”
      他从院里出去,脑子里尽数闪过祁文漪可能劝反他的游说之词。
      征元三十三年,藩王世子全数留质京师;同年二月,承王因擅离封地获罪被掳,幽禁京都;又四月,袁崇以犯上为由当朝鞭杀祖父子三人,今上下诏明令削藩。
      征元三十四年,御史台郑谢携袁府门生郭序收集罪证,联合同僚举朝弹劾袁崇无果,反被以“勾结藩王、意图谋反”之名斩杀于午门外,而后株连满门,清流派以余继正为首同罪得咎、血洗朝堂;次日相府大设私牢,门生无论出仕与否尽皆下狱严刑拷打,其间杖杀七人,余皆流放徭役,革除功名,永不录用,是谓“征元宪乌惨案”。
      征元三十五年,明王、宗王、泰王获罪远迁,三月后召回京师、废位幽禁,又三月触上赐死;同年六月,昌王被告欲行政变,无法自证,当夜阖宫自焚而亡。
      杀人疑人不需缘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绝对的杀伐手段下,一切智慧谋算都显得可笑。凡此种种已不胜枚举,浴血半生、养病装疯皆阻不住本朝削尽藩王,杀尽宗亲之势。他于京城为质的三年,恰是本朝最血腥的三年。那些见血的、抑或是不见血的刀光剑影养就了常世子温和含笑、极合典度的作风,也酿足了他杀伐决断下的漠不关心。
      朝廷也晓得拿软柿子捏,幽禁赐死一概先绕过大头,常王府如今已是苟延残喘,兵权交了大半,讲不得何时今上再一疑心便要随个“莫须有”的名头亡了。祁文漪身受宪乌惨案之害,自然是盼着袁崇倒台、改朝换代的,但这于常王府便无所裨益了。兵荒马乱,败了就是乱臣贼子。这又立不得纸质盟约,只要一人背盟,袁崇奸臣当道,征元之祸便是前车之鉴。
      常世子去得匆忙,徐屏也不知祁文漪如何做的游说,只知夜里被传去时人已醉得神思恍恍。他不戴着笑的模样反倒柔和,倚坐在亭中把玩着酒杯安心瞧小池塘盛着的月亮。“长兄?”
      亭子周围全无下人影子,常世子发怔间被他唤得恍惚回神:“妹夫来了?”他晃着身子起身固执地与他添酒,斟了小半瓶在外头才将酒杯倒满,语气淡淡摸不着头绪,“上回邀妹夫喝得不尽兴,今夜我们确得好好喝上几杯。”
      常世子平素是不大欢喜醉的,此刻只将酒杯强递到他面前,险些一把将徐屏推池塘里去,声音轻极发飘:“虽仓促了些,但下回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你不必陪着父王、守着王府,照看好清婉便是至深的孝道了。”
      徐屏怔住了,他几乎顷刻听懂了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常世子欲要让他带清婉离府。祁文漪必是劝动了他!
      常世子对着徐屏戒备的神色不言反笑,片刻后才倚向栏杆长饮一杯:“信谁都信不得谋士。”
      祁文漪曾是袁府得意门生,向来以能言善道、与人为善著称,与蒯之洲一并任职礼部,是个极聪明的人,对常王府所急所忧了若指掌,更晓得如何设身处地与人筹谋。最后他就将匕首抵着心尖,请求诸王联军“清君侧”时能从常王府封地借道直入京师,并以性命为必要时的诚意以示绝不破坏盟约。
      文臣谋士冒死拜会多是如此,有来无回早做了打算。他不是唯一一位游说者,暴政之下总有士人去往各处死谏,说是死士也不为过。但即便文士初心是好的,掌权人也未必。
      常世子自然精通此道、无意攀扯,却未想自己仓促赴京错过了何种重要的线报。今上前日骤然下诏杀毅王世子,毅王亦因上折被申斥远迁,而今尸体尚未运回,毅王已忍痛携二子赴京,昨夜宴间袁崇笑言外头吵闹不休,毅王骤然弃箸提剑出门杀子二人,袁崇神色颇讶、纳罕唏嘘、责怪鲁莽,毅王饮酒惨笑一声,目眦尽裂,反手含恨自刎。
      而宪乌惨案后祁文漪服尽徭役,正是被毅王隐姓埋名收作了客卿。一劝毅王隐忍求全不做追究、告罪自请远迁的是他;一劝不成二劝毅王不要赴京,联合诸王举旗自立的也是他。如今无主之臣仍随旧主之心,便不是死谏如此简单了。
      京师已开下诏杀质子之先例,祁文漪携毅王府遗孤前来游说,既敢将此事和盘托出,便必会确保常王府被逼得不得不走这步棋。毅王府倾败不过瞬息之间,祁文漪是豁得出倾王府之余力与他两败俱伤的,必要他插翅难飞,背水一战。祁文漪不是要劝反他,他是要逼反他。
      常世子事后得讯再细品他被请下去时礼节周到、语意低沉的最后一句话,方知他其中真正的意思——“此事文漪人微言轻,但请世子慎重考量”。
      徐屏当夜被灌得醉酒昏沉,次日醒来头痛剧烈,心乱如麻,隐隐约约只记得一句“徐屏,我的喜酒你是喝不到了,待成亲当日你便带着妻儿走吧。”
      徐屏心神大震,但常季渊却像是真的想开了。那日,他眼瞧着常世子从屋里揽着常季渊的肩膀扶他缓步出来,吓得赶忙上去搭手。常季渊还站不大稳当,每步都拖得往下倒,最后被搀坐下来晒太阳瞧着还挺高兴。父子二人再瞧不出什么嫌隙,也不知是互话衷肠消解了芥蒂,还是生死当前芥蒂也无甚心思念着了,只余下长久的习惯与陪伴,落得个熟稔些的归宿。
      常季渊那时有许多话想说,但安定齐全的温馨日子掐着手指便能倒数出来,他无端不想扰这份清净。他是在本朝盛极一时后触到了腐朽的衰败气息,徐屏这代毕竟生不逢时,连瞧都没亲眼瞧见过真正的盛世。如今这世道要么假作太平,要么号角一吹便伴着几百年再不平息的战乱,四处征战割据、烽烟四起,也不知后半生活着还能否得见太平。
      他有时也会想,凡事杀不尽都晓得该留一线,这不是逼人造反吗?后来想想,大概也唯有袁崇这般够手腕又狠得下心的人,才能亲手逼杀心腹杭政生,才能将准女婿蒯之洲都重刑拷打、赶赴徭役永不录用,才能将一手培育出的人才各个逼到穷途末路愤而反抗。论狠心,除开谨慎善谋、通晓他心意亲自递刀的郭序怕是无出其右。他日城破之时,硬以一人之力推翻旧政的袁崇大概终能含笑将项上人头下了酒。
      常季渊仍有许多话想叮嘱徐屏,譬如“不要心生怨恨,济不得别人,也要守好自己”,又如“守好自己,守好妻儿,余下的也没什么值得守的了,好好活着吧”,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前半生他无端喜欢“风骨”这个词,后半生他却怕尽了这句宁折不弯。
      袁父功高震主,晚年扣上叛国罪名时,幸存的儿子唯二,袁华晖十七,袁崇六岁,那时他们也世代忠良、立身持正,沙场夺去生命未曾夺去热血,安宁却还了他们一具面目模糊的尸骸,寒尽天下将士心。他们在等一个清白,却等到了全族刺配的圣旨。不肯承认这句叛国贼,教幼时被夸作“文曲星下凡”的袁华晖碎了指骨、受尽八年折磨,护着幼弟学尽文章,最后挺着脊梁骨死于二十五岁的冬日。那年袁崇十四,家破人亡尽。
      常季渊想着当年鲜衣怒马,保疆拓土,恨不得万世太平,却不知袁崇究竟何时终于觉得这世道没得救了、不乱起来不得治,也不知余继正何时与袁崇从官场断交反目发展到不死不休,更记不得自己从何时开始安于退让,安守一方。
      日子过得总是快,由他想着想着便过去了。徐屏离府那日,常王府张灯结彩,喜庆热闹,他们没有见面,也没有话别。
      毅王府的小姐孤身一人忍着眼泪与恐惧迈进大门,她牵着的红布很凉,传不来一丝安心的味道。她与常祯恭敬有礼地三拜成婚,成就这段不怎么需要祝福的联姻,带着风雨欲来、十足的血腥味。
      常清婉那时坐在马车里还回不得神,又生怕孩子闹出声响来,许久才问:“为何不一起走呢?”
      “为了重聚,”徐屏放下帘子,笑得有些苍白的宽慰,“为了日后……能得重聚。”
      但徐屏那时不知道,战乱消息闭塞、寸书难传,这句各自心中默契的“有缘再会”足足在七八年间只是个遥不可及的念想,生死一方,了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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