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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却疑世子谋权 ...

  •   徐屏养伤未愈,次日就被府里的消息震了心神。常亦昡祠堂刺杀长兄被擒,常世子至今昏迷不醒。王府失了主心骨,事情全数归到他手中,而此刻距离那句“将府里全数处理干净,别遭人带累闹到我跟前来是你的本分”还不到几个时辰。
      徐屏觉得常世子像是知道些什么内情,王府始终在他掌控之中,他知道什么旧事都不稀奇。但常世子不是个有人情味的人,这大概只是他妥帖的一部分,需要让他成为一个好兄长。
      “清婉,”有蒋全从旁协助,主子多少都卖他三分面子,徐屏难得在伤愈后的鸡飞狗跳生活中摸出了头绪,也能抽出时间给贤妻梳发配簪了,窗外日头正好,徐屏手中拢着她的秀发,忽然起意问她,“爹寻常是待长兄还是亦昡更好些?”
      “你就不猜他待我最好?”常清婉蛾眉微蹙,抿着朱唇嗔怪,尽力抹去心底听到庶弟名讳时的不自然,最后还是释然一笑,轻叹道,“爹就是偏疼他。”
      徐屏也笑了:“寻常人家也这样,父亲疼小儿子是应该的。”
      常清婉却摇头:“爹一贯偏疼长兄的,我们自小都是看爹脸色,只有他敢给爹脸色看,”生下来不久就请封世子,吃穿用度都是府里最好的,连实权都能早早过给他,“爹很宠他的……嘶……”常清婉偏过头觑了徐屏一眼,赶忙救出自己的头发,掩着唇笑得险些跌在地上:“徐屏,徐屏,你现在……现在脸上就像刻了一句话——世子这种人有什么宠的必要。”
      徐屏无奈得紧,常清婉却很肯定:“你没见爹看长兄的样子,爹待亦昡也好,要什么给什么,不要也给,”但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这哪里能看给什么,常清婉自小心思细腻通透,常季渊面上不说但她都看得出来,“但单就爹看长兄的眼神,也知道他偏疼谁了。长兄这人自小很矜贵的,磕着碰着都不行,他记仇。你一定得罪他了。”
      成婚以来,常清婉凭栏忧愁的日子多,少有这般笑得明媚的样子,看得徐屏一时恍惚,醒过神来才与她告饶打趣:“贤妻,可盼着我些好吧。”
      这半年来,常清婉无端失身于前、恩师猝然中风在后,现今幼弟骤然被拘,常世子却大权在揽……可是找不到理由,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理由。徐屏想,自己或许有些多虑了。
      但疑邻窃斧,总是越看越像,不多久常亦昡生母郑氏突然悬梁,留下她多年前与下人偷情诞子的“遗笔”;徐屏抽空去探过常亦昡,他疯疯癫癫惊恐着说不出个所以,不外乎“错了,再也不敢,我是喝醉了,向她道歉,当时喝醉了,饶了我,别杀我”。
      常亦昡吃喝嫖赌并非由来已久,就半年的光景,许是也日日惊恐着想麻痹自己,他说当时是喝醉了,徐屏是相信的;郑氏就是个寻常陪嫁丫头,说她身份低微见识粗鄙那是自然,但要她真去与下人偷情苟合还敢诞下孩子,徐屏是不信的。
      他伤愈后继续日日侍奉恩师榻前,却也没提这件事。常季渊如今零零碎碎能含糊说上几句话,做不了大动作,徐屏来看他他难免压不住火,但徐屏不来他竟更添几分郁怒,经此一番竟像是忽而想开了些,也不为难他了,勉强续着原已破碎不堪的师徒情分。
      只不巧,某日徐屏起晚耽搁了个把时辰,再去时便赶上里头有人,却是转醒后多日称病不出的常世子。这本没什么,可惜徐屏于门口稍一迟疑,耳畔就滑过句不该听的。
      “父王,我以前年轻不懂事,总想着您是在给您心尖儿上的人留着,”常世子的声音轻柔和缓,就像寻常闲话家常,没有半分杀伤力,“我还纳罕,您心尖上的人,不是哪位妻妾,不是我,不是徐屏,如今瞧着好似也不是庶弟……没成想竟然攥在您自己手中。”
      徐屏下意识往后退,正欲返身,却见廊外一道深色的长影,顿时心底一阵惊跳,寒意缓缓爬山背脊,冻得他面色煞白——是蒋全:“姑爷怎么在此处?”
      不过隔层门窗,里头的话外头既然听得清楚,里头自然也清楚。常世子被扰了也不怒,难得佯作出了副破罐破摔般的负气样,无奈地叹气笑道:“行吧,那您便带着入棺材吧。”
      常季渊此刻十分激动,挣扎着似是想说什么,但情绪越失控越说不出话来,拼了命想做些什么,努力地伸出手去,也只能徒劳地任着一片衣袖从手指间滑过。手里落空的瞬间,他怔了一刻,发红的眼眶在听着关门声响时,终于静静地淌下了两道泪水。
      常世子出来静静地带上门,恭敬得一如寻常子侄对待长辈,和常日里例行关怀着“父王身体较前可好些了”的样子无限契合。那个入府以来诸事稍做照拂的长兄照旧对他安抚了句:“妹夫别怕,恰好有事交代你。”
      快开春的时节冷得刺骨,徐屏猜测,自己在他心中大抵已经是具温热的尸体了。
      刑罚换汤不换药,若是上回徐屏称得上慌乱,这次便是惊惧了。青天白日的没几个人敢冒头,他被扔到院里,上半身死死压在长凳上,双脚拖着地,下人取了碗口粗的板子来按下就打。一杖开眼界,两杖就打断了文人的骨气,徐屏死死抓着凳腿喊得痛极。
      落了足有七八杖才停,徐屏冷汗淋漓地趴着,形色全无狼狈至极。下人搬了把椅子,隔着几丈远搁在他正前方。
      “妹夫很有本事,”常世子眉目疏淡地托着他的茶盏坐着,面带倦意,有些畏寒,瞧着似是累了抑或是真的卧病数日:“你很好,近日别出现在父王身侧,他要休息。”
      徐屏没应。他听全了常世子询问恩师暗令的过程。暗令这茬徐屏听常季渊提过,这名字起得糙,也列不清用途,只能求个意会,林林总总混了一堆,大略是常王府没摆在明面上的东西。
      见徐屏没听进去,常世子却像是意料之中,甚而夸赞了句:“确是个当孝子贤孙的料。”
      板子复又狠狠击在身后,徐屏痛苦地扬起头,三两下抡完将他被疼痛绞成一锅混沌的脑子打得出奇清明,他双手攥得死紧,目光却聚得深邃又温煦,他压住本能的呼痛声,逼迫自己开口稳住声线、咬字清晰,务求将每句话都说得清楚明了,说得让人听不出丝毫歧义。
      “世子,恩师说:所有的东西都到他手里了,我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板子落得有股雷霆万钧之势,徐屏每段词句都要死死咬住嗓间的痛喊,身后的衣裳晕开一片血色,他险些喘不来气,“他是我儿子,我太了解他了,他会把我踢到一边去,再也不刻意记着我了。”
      “啪!啪!”板子抡得想要卷起风,带着逼杀人的痛苦。徐屏青筋毕露:“他很善良,我可以等在屋子里,享受无上的尊荣,比之往先更好,然后等他哪日兴之所至愿意来看看我。”
      常季渊中风在床,说话很慢,含糊不清,多数时候只能靠一只手颤抖地在徐屏手心一字一划抖个轮廓,交流十分艰难,常常陪上几个时辰也就能拼凑出几句话来,多数也只是年迈的回忆。
      ——“以前他要来顶撞我的,不高兴就要摆脸色,我至多就打他,后来他不顶撞了,轻车熟路孝心满满,温温和和地跟我打太极,我知道,他开始想分我的权了。”
      ——“亦昡常跑到我面前来,要这个那个,零零碎碎的,他不会。他像他娘,性子凉薄又专情,小时候就喜欢过一样东西,后来弄丢了,我去寻过,寻不到了。后来,我其实也知道他要什么,但我就喜欢他难得讨好的样子,温顺听话愿意让我拉着他的手说说话。”
      ——“你也有孩子了,以后会懂的……他会有很多很多你不能忍受你孩子有的习惯,不喝药,不碰新东西,从小到大……有时还会有些刻薄,但不刻薄在面上,然后有一天他突然有了你不能理解的举动,但你不能一直追问他,不能天天唤他来问这问那。”
      这并不如何,只是恩师眼中的常世子,与他见过的常世子,差别太大了。
      徐屏辗转杖下,衣衫湿尽,气若游丝,有那么一阵他像是都快感觉不到痛,脑子全数放空地在咬字眼,竭尽全力想在记忆深处搜刮出他知道的所有。他生怕自己声音轻,前头听不见,几乎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在喊,却也仅似蚊蝇呓语。
      “前些日子清婉与我讲,爹一贯偏疼长兄的…..长兄这人自小很矜贵,磕着碰着都不行。”
      “啪!啪!啪!”徐屏将头磕在长凳上,被打湿的头发黏在两颊,徒劳地张着嘴,身后是成片的血迹,疼得终于蹙起眉头目光涣散。他已经看不清眼前,他入坠地狱,生不如死,他未出的惨叫再也无力喊出,他只记得自己还有两句话,只能靠着这两句话。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狠命往前够,下人早已松开了手,没料及他还有力气挣动,长凳瞬间翻倒,板子险些扫断他的腿骨。徐屏被地面砸得眼前黑了一阵,却是固执地吊着口气往前爬,衣服磨破了一片也不管,没什么文人体统,没什么温和风度,再不像个儒雅文生。
      他艰难攥过常世子的下摆,手上擦出的血点点星星,仰起头去看人,心里却空空的。他极大可能会死在这里,也许现在,也许今晚,但他还有他要拼尽全力做完的事情,无关生死。
      徐屏嗓子里焦火一般,咬字生生咬出了一股血腥气来,他死死地看着常世子,意图在他眼底看到哪怕一丝动容与摇摆:“世子,他不是想压你一道,只是东西历代祖先都是临终榻前传的,怕子嗣年轻出格没个救场,”历代都如此,常季渊最初怕都没想起来提前给这念头,“但后来恩师与我说过:那是备给你的冠礼,但还是舍不得给你,总想留一留你,就耽搁了好些年头。”
      常世子始终没看他,或者已经不想听了,他托着茶盏品了口凉茶,又拢着衣衫轻咳了几声,起身吩咐道:“取壶酒来。”徐屏惊痛非常,几乎想当即化了厉鬼与他搏命,却被下人死死按在地上,只得撕心裂肺地厉声质问他的良心:“常祯!他是你父亲,他视你如命啊!!”
      常世子起身的动作微顿,竟似有些出神。其实,常季渊最初在他手心划出这个名讳询问地看他时,徐屏都没反应过来,琢磨许久才试探道:“世子?”
      常季渊纠正他——常祯,他的名字。徐屏冒着冷汗幼童学声一般生涩地念过一遍,自他们师徒失睦后,徐屏头一回见常季渊笑了。常世子如今大权在揽,身份贵重,他是世子,是长兄,没人敢称他的名讳,连唯一能叫的那个人也险些再也叫不出口了。
      常世子出神许久,才垂眸从下人托盘中取了杯子,他一贯是这样的人,做出的主意既然想清了便绝不改了,便是横剑架在他脖子上也是不改了:“妹夫,自你秋闱中举、入了王府,我们还未正经喝上一杯,今日趁着天色好,便补了这份遗憾吧。”
      徐屏视野中尽是血污,唯独眼前那双鞋子清白无暇。他木然瞧着搁在地上的酒杯,恍惚间又想起了阁楼上的那个姑娘,想起了那年别院里抄着戒尺要他好看的恩师,想起梦里的前程似锦、四海升平。
      他闭目遂了常世子的愿,余下最后无力的祈求,却是平静无比:“世子,再想一想,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但他对你很好,你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徐屏求你再想一想,不要留待他日后悔终生。”
      院里寂静了足有几炷香功夫,常世子起身无端轻笑一声,在徐屏逐渐涣散又震惊的目光里,闲闲地也为自己倒了几杯酒。徐屏心底觉得有些不对,但他已经无力分神去想,他只能努力睁着眼睛,想清醒些,再清醒些,却也只能瞧见他看着很远的地方,目光一如既往般不见波澜,兴许是有些寂寞的。喜欢喝酒的人,总是有些寂寞的。
      他道:“徐屏,我将这常王府……托付与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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