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门事亲录》谭江江

3、只道书生如玉

　　夜深不宜吵嚷惊动外头，常世子是打算趁夜直接处置他了。院里的下人十分行动有素，烧水、搁屏风、清桌案，出出进进备齐了白布与瓶瓶罐罐的伤药、附笔墨纸砚若干，手脚很轻，不光取好了他的贴身衣物，又搬张小榻去了隔间，连大夫都请来候着了。
　　“世子，家法都备着了。”蒋全将家法请到桌案上，躬身退开几步。
　　徐屏匆匆过来身上本也没穿几件，此刻由着下人去了外袍叠在一旁，留着中衣走过去，桌案上已置了垫子不至于硌到。后头当即拉起屏风，人都退到外头，只留下三个。两个绕到眼前就着他俯下的姿势死死抓着他的手按住肩膀，蒋全叠了白布请他咬着，是真不打算让他出声。
　　炭火烧得屋里温热，身侧灯烛也亮得很，徐屏攥着桌沿也不欲深究常王府的家法是个什么名堂，瞧着总比自己这血肉之躯硬气，左右黑灯瞎火不敢看，落在后头才是好看。
　　家法被常世子从支架上取过，划出了徐屏的视线范围，臀上即刻炸开三四响，刀锋样的凛冽，疼却未来得及泛出三波来，已被第四道劈裂开，嘴里的白布堵住了嘶嚎，漏出辨不出含义的呜噎。徐屏指节青白，被死死按在桌上，听不到空气里的风声，只觉出身后席卷的痛。
　　院里垂眸静立的活人不少，耳畔清清楚楚是什么声响，徐屏连羞惭都费不出精力。他开始知道什么叫做拍在案板上的死鱼，除了打到弹起外什么都不能做。
　　“啪！啪！”常世子性子缓，动手做事却是风卷残云般迅疾，徐屏气都喘不匀，额上的热汗沁进了眼睛也腾不出手擦，只待一道重捶似利刃狠狠割开咬进皮肉，拖出一道痛极又持续的豁口，徐屏躁乱的灵台清明一瞬。他什么都看不到，痛得快觉不出每道深浅，他只是突然很确定地想：见血了。而后骤然汹涌出更大的慌乱。
　　“啪！”徐屏手上已经没有知觉了，嘴里发麻，身体也像断了，疼得要死，什么力气都没有，随时都会滑跪在地上，唯有身后永远忽视不了，迅疾又刻骨的，让他无能为力到这辈子都不想再挨第二次的，一道道道地斜劈下来。
　　可能是二三十下，也可能是四五十下，总之徐屏觉得已经挨到下辈子，常世子收了手，也可能是打不动了，随手将东西搁在了水盆里。徐屏模糊的视线里看到水中一片晕开的血红，才意识到自己早就满面泪痕，当得起一句涕泪横流。
　　下人松了手，蒋全扶着他勉强立着，从他嘴里取出白布，许也觉得他是不可能有力气叫喊出声了。院子里都是活人，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什么，没有一个动作，一道声音，更不要提冒死开锁迈出这道门。
　　常亦昡那句听来滑稽的“世子若是知道能活活打死他”大概不是夸张强调。徐屏十分艰难地跪下，或者说跌趴下去更为合适些，他脱力地看着常世子在另起的温水中净手，手上干净得连个薄茧都没有，由人伺候得十分精心细致，甚而接过新砌的茶闲闲地啜了口。若非大把人的生死都掐在他手里，真会让人以为他就是个矜贵公子。
　　“避开构陷，不闹出事是常亦昡的本分；将府里全数处理干净，别遭人带累闹到我跟前来是你的本分。保自己无错就是种大错，妹夫是聪明人，该有更好的方式解决问题，你这般处事我们便有的好磨了，”他就这么干巴巴地处理完事情，也不在意你究竟做了什么，担了什么干系，没什么兴致地走了，“去祠堂。”会会昡二少爷。
　　外头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常世子披了外袍，下人匆匆打了伞提着灯笼引他出去。徐屏冷汗淋漓，唇无血色，被几人拖扶起搬到了榻上，露出身后被濡湿的血色下裳。
　　大夫战战兢兢在屏风外候了全程，听得比自己挨了打还肉疼，被带进去时微低着头，正遇上里头收家法才看清是根沾血的硬鞭。
　　世家子弟规矩重，剥离开衣物，敞出皮肉，两三道交织的口子或长或短，被皮肤绷得翻卷开来，血糊得看不清伤势。大夫拿药酒清洗时血还没止住，碰着便往臀侧淌血，清洗了两三遍才理出伤痕，三道裂口为主，伤口周围的皮肉青肿瘀紫，皮肤娇嫩处还渗着血珠。伤处还是集中在臀面上，自腿根及至膝上难免也红肿泛青。
　　徐屏一句话都讲不出，伏趴在小榻上任着大夫动作，整个人都如陷大梦般痛得神志不清，连被下人打伞抬回去时的记忆都一片模糊，只记得仿佛有人给他喂水，时而又在耳畔细语。
　　临近破晓，暴雨和着天上一道响雷劈下，徐屏终于被惊醒，睁开眼滔天的疼痛便席卷全身，手边未见熟悉的人影，黑漆漆的院里也没有婴儿的哭声，徐屏心道不好，无力喊道：“清婉。”
　　常世子下的重手，徐屏被打得下不得榻，虚弱地咳了几声正想唤人进来，却是吱呀一声，门口常清婉慌乱的神色被闪电映得惨白，手也在不自觉发抖，颤巍巍地揪住自己胸前衣襟平复呼吸，一双如秋水般的眸子蕴着水气仓惶地寻人，看见他时仿佛才定下心来。
　　“徐屏……”常清婉半跪在榻前，依旧惊魂未定。差一点，差一点她就掐断了它的呼吸，就差一点点，一点点……她离解脱就差一点点……它那么小，那么无力，那么徒劳……
　　“徐屏……徐屏……”常清婉一遍又一遍地唤着这个名字，眼泪终于坠下眼眶，她紧紧攥着徐屏的手，就像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紧紧依靠这个人来洗去自己所有的恶念。
　　徐屏松了口气，就着她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拭去她的眼泪，描摹着她的眉眼笑了：“没事了，别怕，”他嗓子里着火一样疼，艰难地咳嗽两声虚弱道，“夜里凉，怎么不加件衣裳再出去？”
　　常清婉垂眸摇着头，眼泪还是止不住，开口喃喃着好似在说给自己听：“徐屏，我好难过。”
　　他就像是被她父亲照着书雕刻出来的君子，永远温和，永远有风度，安安静静地做事，从不将这世间的怨恨放在心上。那时候她怕极了，她谁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想着这个可怕的丑闻，想起自己残破的身体，她备好了白绫匕首，攥着金钗时眼前忽然浮现出那个写得一手好文章、笑起来又很好看的少年。
　　她在乌云蔽日的心绪里冲到他面前，就像今夜一样仿佛抓着最后的稻草——她父亲的得意门生徐屏。那时也是阴雨连绵，她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根金钗，绝望又试探地问这个聿嘉三年的乡试举人：“你放弃仕途，娶我可好？”
　　出奇的，徐屏同意了，在知道她已非完璧的情况下同意了。她眼看着他们师徒近乎反目，看着常季渊惊怒交加地把手抽向那个寄予厚望的学生，攥着他的衣襟推倒在书架上连声质问——你是如何来回报我的，你是如何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的，你是为了什么啊！
　　说来可笑，确是为了报王府的恩情，但徐屏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流着眼泪坚持：“恩师，我真的很倾慕她。”那句话，说得恰似一句山盟海誓的情话。
　　而后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徐屏孤身进了常王府，洞房花烛夜她抿着唇听下人闲话，徐屏合该听了更多的闲话，于是他醉酒归来，二人磕磕绊绊饮下交杯酒，常清婉心道他该恨她了，但徐屏只是扯开她绞着衣角的手，声音轻轻的带着丝笑意，他有些微醺，声音拂在耳畔近似情根深种了多年的呢喃，是种让人足以深陷其中的错觉，他低声道：“别怕，我不动你。”
　　徐屏说到做到，他们半年来相敬如宾，他陪着她看雪作画题词，陪着她诞下那个让她心生恐惧的孩子，陪着她逐渐忍受它、忽视它、接受它。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阁楼里待字闺中、善良娴静的小姑娘了，他却依旧是那个无意间被女孩子握下手都会红着脸吓得推拒又不敢触碰到的温良君子。
　　常清婉哽咽着道：“徐屏，你怎么这样好。”那夜以后，每日每夜，日日夜夜，她都只能从徐屏身上，才能勉强找到……勉强相信这世间还有一直美好的东西。
　　徐屏的手不明显地僵了下，继而笑了：“你忘了，我说过的，我也骗了你。”
　　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人？
　　他四五岁时就能拼着命不要发狠打一场凶架，读了书更有百十种方式让人折得有苦难言，却甘心装着满肚子墨水与手段对王府的闲言碎语一笑了之；他寒窗苦读十年方得秋闱高中，意在兼济天下，如今窝在一方庭院中做着妇人的差使还要重笞得咎，却从不心生怨怼。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人？
　　守恩一日容易，一辈子太难了。半年光景，百余日里，他只能看到常清婉偶尔的愧疚，看不见分毫的情谊，然后继续送上一日一日又一日漫长又无望的等待。他开始理解历代的怨妇妒妇毒妇，等待的日子太难熬了，熬尽了所有的爱情，还要逼你一如既往地如兰如芝。
　　徐屏有时甚至想同常亦昡一样去青楼寻朵解语花，给一分情谊，就能还你十分温存。但他不能，他只能在难过的时候喝喝酒，不敢醉，就喝到微醺，然后恍惚地想：那个阁楼上娇俏的姑娘，她不属于我……
　　终于，常清婉诞下孩子，院里尽是婴儿不眠不休的啼哭声。他知道是常亦昡，但他不能说，就像他日日侍奉恩师在侧，却终究将这个秘密封存至今。他只是间或逗逗孩子，像是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再温声招呼清婉过来安抚道：“来，清婉，你来看看他，他瞧起来很聪明呢。”
　　可是啊，他再努力，再克制，男人的妒火也烧得他整个人的神智都要崩断。最糟糕的时候，夜里他醒了，他看到了常清婉，但他没有开口，他知道这孩子马上就再也不能出现在他面前，他的内心欢呼雀跃，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开口唤她：“清婉。”
　　徐屏还记得当年拜师礼，他跪在恩师面前举着茶盏听他告诫：“徐屏，你是个读圣贤书的人，要自省，要自约。别人能乱你不能乱，别人能退你不能退。现下你做到这点很容易，但你要终生谨记，守在心里。”
　　可是恩师，这道题太难了，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难的习作。可能再过上几个月，几年，十几年，就要沦落为不堪入目的下乘了。可是恩师，你还能好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