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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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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张遇之后,在周劭看来,邝迦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死样子,要不是他硬拽着她走,她完全无法迈开步子从他面前离开。
平日一身傲骨,在张遇面前荡然无存。
拉着她走的时候,仍能感受到她轻轻颤抖着。他真想把她扔回曲江,叫她再尝尝那个飘零的滋味,然后看看她还能不能自尊心全无地在那个人面前表现得像个乞怜的小狗。
把她塞进车里,周劭面色沉郁地看着她。
他已经好久没见过邝迦哭成这样,上一次这个还是在刚刚把她救上来,邝迦刚刚恢复的那段时间。家里的丫鬟总会很着急无奈地跑过来叫他过去看看,她房间的镜子全都被她砸碎,等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就缩在衣柜里哭,长长的黑发遮住半个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像是某种动物。
就像她现在。
他叹息了一声,脱下外套给她披上。
手刚碰到她,邝迦重重抽泣了一下,抬起头,转身拿起自己的包从里面掏出一面小镜子。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里形容凄惨的自己,用手指轻轻逝去了眼下的泪痕,然后把镜子啪得一声合上,又从包里掏出一支烟点上,闷吸了一口,对着窗外叹了口气,手肘撑在车窗上,歪着头长发倾泻在一侧。
两股烟从鼻间溢出。
她忍了好久,才轻声地吐出一个字,“操!”
周劭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她骗了,嗤笑了一声,不知道是笑她还是笑自己。
他将手探到她的脑后,摸了摸她湿掉的头发,也骂了一句:“去你妈的。”
邝迦犹然闷闷地吸着烟,藉此平息下来。周劭从旁细细看着她,过了一会儿,看到她苍白美丽的面庞上撑开一个浅而冷淡的笑,狭长的凤眼垂着,语气一下子森冷起来:“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刚刚真忍足了劲,才没一下子了结他。”
“做得好。”周劭笑说,一脚踩动了车。
她吸完一支烟,目光始终下垂着。
刚刚几分是假几分是真只有她自己知道,至于张遇,她一想到刚刚真再次见到他,眸子里就透出淡淡的冷光,怎么对付他,眼下还不急。
陈公馆里,陈苍霖被陈决英最后一席话给说得愣住了。
他一言不发,只盯着她,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道:“事到如今,你想要什么?”
陈决英发笑,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想要,是你们总是非要对我做点什么。”
“我想要在永乐门醉生梦死,你们就把我送出国,我开枪走火,你就能把我手指给折了,我想要知道事实真相,母亲就狠下心把我一个人丢在英国。而现在,我想要去北平,你能帮我做什么?”
她说完,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
陈苍霖看了她一眼,仿佛惊讶于她眼前想要的竟然只是从这里离开去北平。
若是放任她离开,她与陈家就永远划开了界限。照她的脾气,无论是去英国还是去任何一个地方,再也不会主动联系起家里人。
然而她说的每一句话又都没错。
姜媛戚和陈时勋年少相识,情投意合。当时,陈时勋在金陵不过是个无名之辈,一无身家,二无官职。而姜家不同,他们声名显赫,且与灵港陈家早就定下婚事,于是便棒打鸳鸯拆散了他们。没想到姜媛戚珠胎暗结,姜家想过打下那个孩子,经不住她苦苦哀求,产下之后就送到了陈时勋手里。一年多后,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嫁到陈家,成为陈时铭的妻子。
那时才知道他们竟是旁系的兄弟。
所谓夫妻不睦,大抵是无爱。
自从那日家宴在楼梯上撞见之后,他甚至有些怀疑母亲并不是什么都没和她说,她那双澄清的眼睛像是窥透了一切,陈苍霖这辈子还没觉得在谁面前这样抬不起头来。
他们是亏欠她的。
陈苍霖想着想着,又渐渐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作风,他说:“只要你想,这一点我还是可以帮你。”
陈决英瞧着他,摆了摆手说:“不必,我信不过你。”
他被她呛得一噎,面色凝重。
陈决英指了指他腰间的配枪:“把那个给我,我们之间就两清了。”
他看了眼枪,再看了眼她,目光严肃,说:“不行。”
陈决英像是无奈又讥诮地笑了两声。她突然想知道,陈苍霖从很久以前就对这一切了然于心,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他总是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情、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他向来是最追求完美无瑕的人,可另一面却也蒙受着这样丑陋不堪的阴影。
她那时候犹然不自知,没从别人眼底看出轻蔑,以为自己是陈家掌上明珠,纵横灵港,无人比肩。
她至今还有没有忘掉他当着众人掰断自己手指的那一幕,他们冷眼旁观的态度,叫她在那一刻冷到骨子里。
想到这里,陈决英突然反悔,不想平静地等到父亲放自己出去。
他们一直站在窗前,院子里空荡荡。
她忽而掉转话头,对他说:“你能下去给我拿杯咖啡上来吗?”
陈苍霖觉得有些怪,却还是答应了。
等磨好咖啡端上来,房间里空空的,哪里还有她的人影。门口的小厮没有异样,窗户半开着,他脸色冷了下来,放下咖啡走到窗边往下一看,什么人影也没有。
陈决英攀着窗户跳下去后,左右看了两下,正好瞧见弟弟陈嘉孟站在门口一盆绿植下,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她。
她用手指比了个噤声。
孟孟也学她,嘘了一声。
她神色泰然地往门口走,鞋面和膝盖上沾了些泥,还有手上,看上去稍微有点狼狈,但外院这些人一无所知,看到她并不觉得奇怪。
甚至有人给她递了把伞。
她说了声谢谢,不想陈苍霖追过来,快步出了陈公馆大门。
走了一段路,确认自己安全了,才开始想往哪儿去更好。
沈越?他肯定要用上次的事情做条件的,况且,她也不想沈越掺和进来,他心思纯善,沈陈两家的交情,会叫他难办。
那去哪儿?刚刚觉得逼仄坏了,连钱也没来得及拿就出来了。
攀着窗阶跳下来那一瞬间,她心跳剧烈,却觉得异常兴奋,像是找回从前的自己一样。陈时铭的确应该多派几个人看着她,毕竟,偷跑这种事,她从中学就熟门熟路了。
为了避开陈苍霖,她一直走小巷子。
以前大半夜翻墙出去玩儿,就老是走这种巷子,枝叶繁茂的桂树依然散发着淡淡的香气,糕点铺里的桂花糕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白布,她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一两秒,就有阿婆问,“小妹,买点桂花糕不要?”
她笑着摇了摇头。
不知不觉,或说是记忆刻在了骨子里,她一路走到了某个熟悉的地方。
几个穿着黑掛衫、剃着寸头的男人靠在墙上抽烟,看见她走进来,目光戏谑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道,然后其中一个看上去能说上两句话的人把烟在墙上摁熄了,走上前来用身子拦住了去路,问她:“小姐,这里是后门,只管出不管进的,您要进去不妨转身绕个弯儿去前面,不远。”
她屏着呼吸避开他们身上那股子烟味儿,退了两步,说:“把你们店里的小九叫出来。”
“小九?”那人小声重复,回头和弟兄们对视两眼,都哈哈大笑起来。
“呵呵小姐,我们这里没有叫小九的人……”
话还没说完,后面一个人笑到一半卡住了,小声猜测:“她说的该不会是九哥吧。”
九哥?
陈决英听了浑身一颤,强忍住笑点了点头,说:“嗯,就是他。”
那个人收起面上轻挑的笑,稍微让出道,但没让她直接进去。
“麻烦小姐报一下名字,好叫我们通报一声。”
她说了,听到一个陈字,几人又面面相觑了一阵,对她的态度马上有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反转。
没一会儿,就听到小九的声音先夺门而出,而后才看到他像个老太太一样跌跌撞撞跑出来。
“我的决哥儿!”他猛地扑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抱,挽了她的肩,姐俩好一样带着她往屋里走,临进门前,狠扫了一眼那几个看门的,转脸朝她笑盈盈地道:“都是几个新人,有什么不周到的,甭搭理就是。”
“呵呵,当然。”她堆出一脸假笑。
小九说:“我早就听说你回来了。”
“有几天吧。”
“那你怎么没早过来,我跟你说,你刚走那会儿,永乐门好几个月都热闹不起来,提不起劲儿!还好你现在回来了,今儿想喝什么点什么?”他说话连珠炮一样顿都不带顿的,陈决英的目光一直落在他淡粉的口脂上,没注意他问了什么,随口而出:
“九哥?”
小九被叫的愣了一下,一双圆圆的眼睛笑成月牙儿,打着哈哈:“别听那几个小子瞎叫,什么九哥。”
他耳语,笑嘻嘻地说:“你想叫我小九妹妹都行。”
搭在她肩上的手指绕了绕陈决英齐肩的长发,怅惋道:“你离开的太久了,都变了个样……”
台上在唱歌的歌星她也不认识,小九找了个位子给她,强按着她坐下,自己跑到吧台那边去给她端酒。
说起和小九相熟的起因,又莫名好笑。
她是永乐门常客,不管是参加各种有钱子弟的聚会,还是一个人来喝酒跳舞,一旦喝醉,就会嚷着要请全场人喝酒,还会强迫别人对她许愿。
小九很不幸被她揪住。
后来她帮他做了什么来着?哦,是那个刚在上海红起来的男影星,来了灵港住在盛升。小九喜欢人家,她醉得一塌糊涂,拍着他的肩膀打包票:“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回去的路上就订光了几家花店的玫瑰,一车车送进人家房里。
男星自然是吓跑了,她也因为这件事儿在城里闹了个笑话。
小九端来了一杯龙舌兰递给她。
陈决英一双澄亮的眼睛看着他笑了笑,摆手,说:“谢了,今天不是来喝酒的。”
小九把酒放下,问:“找周少?”
她想了一秒,点头,眼睛往二楼的看台瞟去,那个位置没有人。
小九笑了一声说:“周少早些时间开车和迦姐一块儿出去了。”
原来如此。
既然他不在,陈决英没坐多久就准备离开了,但加上期间小九一直拉着她说话,所以出门的时候,天色已擦黑,无边的暮色像是夜晚的潮水一样涌来,永乐门红绿交织的霓虹灯彩在灰青色的天空下,伴随着优柔婉转的歌声,平添了几分寂寥。
她在灯下站了几分钟,低头看着脚尖,想着下一步去哪儿。
一抬头,在对面盛升好巧不巧地看见一个人,前两天刚见过,他似乎都没认出她,目光短暂相接之后转身就进了大门。
袅袅上升的茶烟浸润了空气,也浸润了唐云三低垂着的睫毛。
等了好久,邝迦才和周劭一前一后走进来。
“迦姐。”
邝迦冲他颔首,脱下身上的外套甩在一边的椅子上,坐到他对面,颦着眉头静了几秒,跟他说话:“你等了多久?”
周劭拉开她旁边的椅子坐下。
“就一会儿。”
看这天光,其实已经好几个时辰,要是下一秒她还不出现,他刚刚已经随时准备走了,但看见她进来,满肚子焦躁顿时烟消云散。
包厢里点着香炉,闻起来怪镇定心神的。
隔壁几个太太搓麻将的声音传过来,让这边的气氛也鲜活了几分。
邝迦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在喝茶,那盏茶早就凉透了,周劭叫人换了盏热的。
唐云三先问:“你们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儿要说?”
两个人的目光一对上马上别开了,邝迦捧着茶杯说:“我忘了。”
他压根不信。
周劭接着说:“你在沈家怎么样?”
说到这个,他忙回到正题,眼睛看着邝迦说:“秦泠说要带我去北平,我怎么办?”
“北平?”
她放下杯子,“她怎么突然要回去。”
唐云三往后一仰,“我不知道,她接了一通电话,可能家里有点事儿。”
邝迦盯着那盏香炉,面上幽暗不明。
周劭在一旁沉声道,说:“我明天问她,你们用不着担心,秦泠,她还是聪明的。”
邝迦听他说完,眼底意味深长,就好像在说,本来就是你的错。周劭自然立马会意,嘴角撇了一下,表示无所谓。
唐云三在对面观察着两个人眼神暗暗交汇,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被雨打落的叶子铺满了一整条路。
三个人一起吃完晚饭,唐云三一直把邝迦送到安江巷深处,才和她依依不舍告别。
邝迦走到一半往回看了眼,发现那小孩儿还在灯底下站着没走,远远说了句:“赶紧回吧,明天见。”
他才抬起手挥了挥,转身离开。
宽厚的肩膀像一道孤寂的海平线,有些过于长的碎发堆在脑后,被风吹起,背影萧条。
邝迦深深看了一眼,眼睛有些发酸。
她回过神继续往家走,走到门口,隔着几步,看见一个黑影站在灯光外,停了一停,才重新抬脚慢慢朝那个人走过去。
“邝迦。”
她原本斜靠着墙,看到她走近才站直了身子。
邝迦一边推开门,一边回应道:“陈小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