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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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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决英没想好怎么开口,她清楚自己为什么来找邝迦,却不知道她是否愿意帮她一把。
夜色如水,凉风浸透其间。
邝迦站在门口盯了她两秒,感到身上有些冷,先发制人道:“不管什么事,进去说吧。”陈决英紧点头,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子。
走到楼梯口拉了一下灯绳,阳台的灯亮起来,让这座黑寂寂的屋子有了一丝暖意。她跟着邝迦上楼,和她第一次来时别无二样。阳台中间有一张四角桌子,搁着一只糖盒,邝迦请她随意。
她坐下来,说起家里和张家那桩婚事,留意到邝迦在刚听到那个名字时神色有一刹那不自然,试探着说道:“我想邝小姐应该认识这位张公子吧,不然上次也不会闻之色变。”
她说的是在陈苍霖车里那次。
“陈小姐这么晚来就为了问我认不认识这个人?”邝迦仰靠在椅子上,双手环胸,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若是为了这个,你大可放心,我和你这‘未婚夫’不会有什么关系的。”
最后几个字淡淡地从齿间蹦出,好似极为不在意。
“所以是认识了。”陈决英抓着她的话,邝迦神情慵懒,头微微点了一点,嗯了一声。
“陈小姐这是在盘问我和张遇的关系吗?”
陈决英浅笑着摇摇头:“当然不是。”
邝迦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实际上对陈决英为什么要来找自己心知肚明,也知道两个人之间只差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她得先开口,她才有谈条件的机会。
所以她没等陈决英再接着说,直截了当道:“陈小姐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应该直说才是。”
她一双凤眼笑盈盈地看着她,黑色的瞳仁像嵌在眼底的润泽的玉。
陈决英从她眼里看到一丝几不可觉的戏谑,仿佛自己来找她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同样,这一点也经过她的一番深思熟虑。此刻灵港最能帮上她的,除了周劭她想不到别人。而他,她并不想和他交易什么,邝迦是最好的中间人。看她对陈苍霖的感情,也不过尔尔,倒是和周劭之间的利益关系更为实际,这些,她之前在永乐门已经了解一二。
因此她没有拖拉,道:“我希望你们,能帮我离开灵港。”
她咬重你们二字,倒是让邝迦颇为意外。她仍然处变不惊,微微笑道:“就离开灵港这么简单?”
“当然不仅仅是离开灵港,”陈决英笑了一声,声音低低沉沉,带上几分压迫感侵拢过来,“这只是目前我需要的,你们只要一步步满足我的需要,我自然尽力帮你们拿到它。”
“陈小姐可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她继续问。
陈决英双眸笑得弯起:“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却知道他,周劭从始至终为的不就是陈家那枚金眼么,如何?”
在灵港人眼中,陈家手里那枚金眼里藏着无尽的财富,也藏着打开灵港真正格局的地图,但是陈家这么些年似乎都没找到打开金眼的方法,即便打开,也在众人虎视眈眈之下,想要一个人独占那份财宝,怎么也不可能。
邝迦直觉里面并不单单是钱财那么简单,肯定有更重要的东西,才值得周劭无论如何都要得到。
她点头,算是同意这桩交易,反正一切都如他所愿。
先前她不知道周劭为什么那么相信陈决英一定能拿到那样东西,但现在看来,她或许比她想的要复杂许多,邝迦细想下去,周劭要的应该不仅仅是拿到它,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能解开它的人。
“那就这么说好了,三天,我会在荒洲大祭前找出那样东西,三天后,我要一张去北平的车票。”
陈决英站起身,整了整衣服,冲她扬了一下头示意要离开。邝迦微微颔首,恰在此间,目光不经意扫到到她膝上的泥巴,漫不经心问了一句:“陈小姐今天出门想必不是那么容易。”
陈决英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裤子,不自觉笑了,算是默认。
“那你现在可有去处?”邝迦干巴巴道,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但话已经出口了,不想叫陈决英难堪,又说:“还是回陈公馆去?现在这个点可不好叫车。”
陈决英笑着否认:“我现在回去,岂不是双双眼睛都盯在我身上。”
邝迦上下扫了她一眼,看上去就像是匆忙跑出来的,想必身上也没几个银钱。但她这里只有一个房间,不便留人。
陈决英自然也看出来了,朝她说道:“不必担心,我自有去处。”
她说完,往楼下走,邝迦站起身目送。在她的身影将要消失在楼梯口的时候,陈决英脚下一滞,停下来轻轻问了一句:“你,不愿意我和张家那位婚事真成,是吧?”
邝迦无言。她也没有一直等着回答,了然地笑了一声,步履轻快地下了楼梯快步出了门。
邝迦听到门合上的声音,抬脚转身进了卧室,走进浴室里。她脱掉身上已经被汗透的衣服,镜子里的人瘦的骨骼嶙峋,清瘦苍白得像是没有血色。她扶着洗手台长长叹了一口气,内心无由来的暴躁,如瀑长发倾斜在身前背后,如同墨色的海藻,刚刚一直忍住没吸烟,憋出一身虚汗,头发黏在身上,黑白分明,衬得她像是一只夜间出行的女鬼。
邝迦往浴缸里倒满热水躺了进去,扶着边缘,闭上眼睛,温暖从每一个感官袭来,叫人就此沉沦。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泡得昏昏沉沉,忽然松开手,任由自己沉下去,半冷的水灌进胸腔,唤起一阵熟悉的记忆,浸泡在水里的头发像是水草一样紧紧缠绕着她,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夜色沉得可怕,也静得可怕,所有的声音在水里都消失殆尽。
邝迦浅浅笑了一下,好似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眼前隐隐出现幻觉,好像看到某个人朝自己走过来,蹲下身子俯视着自己,像是来索命的黑无常。
她倏然睁大了眼睛。
张遇把她从水里拎出来,面无表情地抱起她,走到卧室往床上一扔,拉开衣柜随便拿了一件衣服递过去,没再看一眼,黑着脸背过身。
等神志清醒回归本位,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猛地趴在床边干呕,把刚刚灌进去的水都吐了出来,肺里火燎一般。
她吐完,火速穿上衣服,抱着被子缩在床头,离他远远的。
张遇转过身,走近站在床沿,居高临下冷脸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向她靠近过来,邝迦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木质香气,侧着头避开,本就急促的呼吸更加剧烈地起伏着。却被他一只手捏住下巴,不得不转过头,面对他的目光。
“你刚刚在做什么,嗯?”
“你不是看见了。”
邝迦直视着他,苦笑道。手里下意识摸索着去找刀子,触到光洁的肌肤,才想起来刚刚全都扔地上了,背脊一凉。
张遇眼底闪过一瞬的痛悯,她捕捉到这瞬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唇角勾起自嘲的笑。
难道他全然忘了是谁把她变成今日这番境地的?此时此刻他以什么身份,以什么理由再出现在自己面前?眼下竟然还不知道躲在何地暗中窥伺着自己。
邝迦胸腔燃烧着,紧紧贴着床,想要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远一点。
水珠沿着发梢滴落下来,浸湿了被子,张遇深深看了她一眼,无奈地松开手站起来去找毛巾。她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迅速从床上跳到地上,翻找丢在地上散乱一团的衣服。
地上什么也没有,一双脚出现在她的视线内。
她内心嗤笑一声,往后一坐,抬起头看他,张遇食指上悬着一根带子,装着飞刀的暗器袋轻轻晃着,他似笑非笑看她,问:“在找这个吗?”
“给我。”她摊开手。
他半蹲下身子,把袋子放到她手上,拉过搭在肩上的毛巾盖到她头上,双手隔着毛巾捧着她的头轻轻揉了两下。
邝迦透过垂在眼前的湿润的发丝看她,眼里闪着意味不明的光。
两人的视线凝固在空气中。
张遇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触摸着她柔软的面颊,手指轻轻滑过她的眉毛、鼻梁、唇瓣,最后停留在眼睛,邝迦闭上眼,手指紧紧抠着地板,细长的睫毛不受控地微微颤抖。
“你在怕我?”他似乎很惊讶,额头抵着她的,感受到她浑身的颤栗。
邝迦没做声,她本可以立马扭断他的脖子,可是无论如何也提不起一丝力气。
两个人就这样坐在地上,好像忘记现在是深夜,整个房间除了彼此起伏着的呼吸声,别的什么也没有。
张遇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她的脸上,呼吸在寂静的夜里愈来愈沉重,邝迦睁着一双水雾弥漫的眼睛回视着他,柔软的唇瓣微微颤抖着,他终于忍不住捧起她的脸,轻唤了一声“十三”,邝迦因为这一声彻底崩溃防线,抱住他的后脑,轻轻吻了上去。
这一吻,天旋地转,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从地上抱起来,两人抱作一团跌在床上。她凝聚不起一丝力气,只能轻轻环着他的脖子,任由他铺天盖地的吻像潮水一样席卷着自己,侵入每一个感官,耳中充斥着嗡嗡乱鸣,她浑身酥麻,张遇也低低喘息着,她刚想说话他就倾身过来再次封住她的唇,把她要说的话全部咽下去。
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不如就此沉沦在意乱情迷之中。
他伸手去解她的衣扣,邝迦眼中雾气消散,目光清亮地看着他,环抱着他的后腰,手指抚摸他身上每一寸肌肉,目光交融时空气的热度也好似上升一般,张遇蜻蜓点水的吻在这间歇雨点般落在她的脸上。
这样放下一切纠缠着,邝迦脸上泛着异常的红,她的手放在张遇背后,不知道是自己的手还是他的肌肉贲张的背,指间因为出汗而感到濡湿,张遇的唇轻轻印在她的额上,说了一声:“不用怕。”
在即将到达最后关头的一瞬间,五脏六腑无端涌起一阵钻心刻骨的疼痛,邝迦疼得蜷缩成一团,双手胡乱将他从自己身上推下去。
张遇忙靠过来想要把她抱在怀里,邝迦挣扎着推开他,他扳着她的身子强迫她面对自己,问:“你怎么了?”
邝迦一张小脸拧成一团,豆大的汗从额上渗出,她脸色乌青,强撑着指了指抽屉,迷迷糊糊地说:“把我的药……”
话说到一半,疼得失去了意识。
邝迦初进张府那年,彼时的西北,张家独踞一方。
西北统帅、张遇的父亲张祁年重病,那时候张遇十五岁,在众人眼里,不过是个意气风发、尚未成熟的少年郎,难以担当大任,远远不具出备一个继承者的资格。在大帅去世之后,张家的一切,自然要落到张遇的哥哥,张逢身上。
她从认识张遇起,就和他一起住在张家一个独立的院门中,好像张家一切已经与他无关。
张帅颓然老矣,家中一切事务都交到鸢夫人手中。
她只见过那个女人几次,却觉得世间最美好的话也不足以形容她。
后来出于偶然,在府中下人闲话嘴碎中得知,鸢夫人年轻时曾是流连江南一带有名的风尘女子,被张祁年看上带回西北,麻雀翻身。
在张府,不仅张帅宠爱她,连两位少爷也把她当做自己的亲生母亲看待。张遇从来没提起过自己生母,他眼里唯一的母亲也只有家里这位,即便在邝迦看来,鸢夫人对他的态度实在冷淡,他还是对她言听计从。
至于张逢,她见他的次数更是少。他从没来过张遇的院子,张家的杂役每三月就要换一次,好像整个家里,找不到一个对他熟悉的人。极少几次她问起张遇,他总是无意中流露出对这个哥哥的怯意。
在张祁年的葬礼上,她第一次见到张逢。
她本不该出现在那里,只因为临时被另一个丫头叫去顶替。
张逢站在众人前面,直到所有的事情都办完,众人散去时他才蓦然转过身。邝迦一直好奇他是什么样子,所以在原地踌躇不离去,终于等他回过身,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压过来。
她才知道,世间竟有两个如此相像的人。
唯独那双眼睛,才叫她知道,那不是她的张遇。第一次见他,就是惊慌失措地跑开,最后一次见他,也是那样。
邝迦吃了药慢慢清醒过来,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刚刚身体的疼痛好似只是一场幻觉。
张遇也冷静下来,坐在床边一直静静看着她。
等她睁开眼,手指拨开黏在她脸上的碎发,捧着她的后脑,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声。
“邝迦,你生病了。”
他叫她邝迦,目光却依然温柔,掺杂着几分心疼。
邝迦睁着眼看他,目光灼灼,好像要穿过他这层外壳去看另一个人。
过了一小会儿,她点点头,几乎没有力气说话,声音极低道:“嗯,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张遇说好。
他起身离开,宽厚的背影映入她眼里,还是叫她鼻头一酸,他们两个实在太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