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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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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下起了大雨,天地间除了雨就只余下一片阴沉冷寂。
灵港过半的人家都靠水而居,陈决英从前和母亲一起住的烟园就与曲江毗邻,江上烟波缭绕,把整座陈公馆包裹起来,好像透过那层水雾,又是另一个世界。
陈决英被关在屋子里已经一天,早上陈妈打开门给她端早饭进来,透过门缝,瞥见另有一个小厮守在门口,好像时刻防着她跑掉一样。她倒是没有想着去费劲折腾,十分平静地吃饭,然后对着窗子发呆或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地小憩。
昨天那么一僵持,陈时铭他们再商谈婚事的时候,最起码不会那么顺利。她也不必再伪装和善,假装这个家里幸福美满、相敬如宾。
回想起来,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她从没有让任何一个对自己满意过,仿佛她从一开始就和所有人的期望背道而驰,更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压根从来没有得到过他们的期望。
从离开到归来,她一直都没真正正视过自己,也逃避着所有不想正视的事实。
早晚会失去秦子回就是其中一件。
她静静地看着之前从烟园拿回来的东西。
那是两块刚好可以重合的玉佩,一个是她的,一个是她大哥的。
或许他们没有想过她根本没有带走。
门突然被敲响,“谁?”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她慌忙把手里的东西装进口袋,从窗边站了起来,把窗户关上,才发觉自己衣衫全淋湿了。
进来的正是刚刚想到的那个人,她什么也没说,像是没看到他一样又转过身去背对着门口。
陈苍霖看见她狼狈的模样,皱着眉走过来,二话不说,就要拉着她往外面走。
“做什么?”她站定不动。
陈苍霖说:“你想一直被关着?跟我出去。”
“你先放开。”她挣开,拿了条毯子披在身上,站在床脚,目光状似无意地从他腰间的配枪一扫而过。
她仰起脸看向他,很平静地说:“我用不着出去。”
她今天的脾气很古怪,全然不像之前那样客气,陈苍霖在心底感到好笑,这才是她对他真实的态度。
“小叔这次可是认定了要将你嫁到张家,你今天跟我出去,我还可以帮你想想办法。”他压低声音说。
她屏息听着,动作很快地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狠狠摔在那张自以为是的脸上。
陈苍霖被砸得偏过脸,等他看清是什么,眼里闪过一瞬惊讶,但很快面无表情地弯下腰把掉在地上的玉佩捡起来,握在手中。
陈决英往后退了两步,别开目光笑了一声,话音倦倦的,没有多余的情绪。
“现在在我面前充大哥,会不会有些太迟了?”
对方脸色更加沉下去。
“不用说气话,你现在需要我帮忙。”
陈决英走到窗边往下看,低头的神情带上一股少见的忧伤,她轻轻动了动嘴唇,吐出几个字:“我的事你管不着。”
四年前,她以为离开是一场救赎,却没想到是漫无边际的放逐罢了。如果陈家没有要利用她的地方,那她是不是就会一个人永远永远留在英国。
谁也没有想要她留下。
陈苍霖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语气凝重:“阿英,你是不是知道了?”
她没回头,声音轻飘飘的。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么。”
出国前最后一次家宴,在大伯的季山别墅里,暗红铺张的桌布,白得刺眼的灯光,大家在餐桌上一齐举杯祝她和母亲此行平安,每个人嘴巴一张一合,在她眼前颠过来颠过去,好像整个世界都要分崩离析。
她按住自己忍不住发抖的腿。
在晚饭开始前,她原本只是想在离开前去陈苍霖房间拿回那把被他没收的枪,没想到从书桌里看见这样东西。她的那块是外祖母给她的,凭什么他也有?她理所当然地放进自己口袋,只是简单地想,陈苍霖得到的东西够多了,不能什么都从她这里分走一半。
却没想到在路过大伯房间的时候,看到那样一幕。
母亲依偎在大伯怀里,两个人紧紧相拥。明明什么也没听到,她却觉得自己耳边一阵嗡鸣,父亲就在楼下,他们竟然……
她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落荒而逃。
跑下楼梯的时候迎面遇上陈苍霖,她掩饰不住自己的惊慌,撞上他波澜不惊的眼睛,那神情仿佛就在告诉她,他什么都知道。
她忐忑不安地吃完那顿饭,离开之前看到陈苍霖和母亲说了几句话,偶然看向她,向来冷静自持的母亲却在那一瞬间躲开了她的目光,好像不敢正视她一样。
她以前还从来没羡慕过陈苍霖什么,却在那一瞬间特别嫉妒,这世上所有的光都聚在他身上,原来不是没有原因。
陈苍霖把门关上。
他走到她身边,并肩而立,看着窗外的雨,房中静静的。
“我待会儿会和小叔说,给你时间考虑那件事。”他道。
这样说,她只觉得多此一举。
无论如何,父亲不会把自己关得太久,荒洲大祭就在眼前,他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处理,她倒不是最要紧的。离开陈家,不管是去北平还是出国,从哪里获得经济支持,这才是眼下她最先要考虑的事情。
陈苍霖似乎随时在准备伸以援手,他就算什么也不说,陈决英也能感受他高高在上的姿态里,那点薄弱的愧疚。
人站在她身旁,她旋转着左手食指上小小的指环,像是在把时光往回倒转。
她一直感到好奇和疑惑。
陈苍霖生来优越,好像不管什么事情他都能做好。他才是真正的陈家少爷,众望所归,她不过是他光环之外的又一个有着陈家头衔的人而已。
若说比起四年前,她唯一长进的就是,能够更加平静地对待眼前的一切。
她微微笑,觉得轻松,问他:“你对我父亲一直以来的敬重也是因为愧疚吗?”
陈苍霖不言不语地看她,半张脸隐在黯淡天光之下。
陈决英一只手抚摸上透明的玻璃,院里的芭蕉就像在她的指尖。丁瑞希撑着一把红色的伞,牵着孟孟的手刚从外面回来,孟孟手里紧紧攥着一只撞着糕点的袋子,他抬起头看见陈决英站在窗前,朝她甜甜一笑。
陈决英对他笑了。
嘴唇轻轻启合,风轻云淡地说着:“我像孟孟这么大的时候,老是问妈妈为什么不喜欢我,她一直什么也不说。直到去了英国我才知道,因为她不知道我属于谁,也因为我和你们谁都不像。”
当他们没有从她身上看到想要的东西,或许像当初陈苍霖一样,失望至极,把期冀折断才是对的。
尽管下着这么大的雨,码头上的工人却没停下休息。东家周少有一批货物要运去北平,他们必须尽快装上船。虽说辛苦,但周家的薪酬已经是灵港最厚道的,所以大家并不埋怨,闷声抓紧干活儿。
唐云三坐在楼上,小二给他添茶,透过袅袅升起的茶烟,他远远看着他们,就像是看着不久前的自己。
邝迦约他在这里见面,不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
他自己也揣着一件颇为棘手的事。秦泠昨天忽然很急切地说要带他回北平,他一时没想明白这其间究竟是什么意思,秦泠怎么敢明目张胆把他往家里带?灵港这些人没见过她弟弟也就算了,去了北平要如何解释?
他这样问她,她却闪烁其词,只说她自然会把一切都解释清楚。
唐云三想,还是等邝迦来了看她怎么说。
窗户前槐花繁茂,可惜被雨摧残的快要没有生气。
车子压过马路上的积水,引起旁边行人一声短促尖锐的惊叫,随之而来便是破口大骂。
邝迦坐在周劭的车里,往码头边上开去,她把车窗拉开一条小小的缝隙,雨水挤进来,落到她的衣袖上,一点点地淋湿了半边袖子。
“等会儿见到唐云三,你最好老实跟他说了,免得叫他整天提心吊胆,以为自己在扮演另一个人。”她吸着凉气,说话的时候看向旁边的街道。
转了个弯,一整条橱窗里都是西式洋装。这一条街是陈家新开的新派服装店,还请了永乐门正当红的歌星慕荷拍了海报张贴在橱窗上。
周劭轻笑,问她:“你觉得我为什么不让秦泠如实相告?”
邝迦转过脸来,细眉轻挑,等他说下去。
豆大的雨如落玉盘,敲打出让人沉静的噪音。
周劭把车停在路边,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肘撑着车座,目光沉沉地看向前方,沉默片刻。
“他要知道自己真的是秦家人,他会立马安心去做秦家小少爷么?他难道会不去想,自己为什么会流落到灵港?”
过了一会儿,他低头笑了一笑,转过脸看她,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邝迦,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有,或许是最好的。拥有之后再得不到,那是什么滋味?”
他的话和车外的雨一样,让她一下子觉得冰冷刺骨。
两个人的视线在车里交汇几秒。
邝迦感到莫名的疲惫,大脑一阵空白。
周劭虽然平日做事不顾后果,但他考虑的事情,却不是没有道理。
“你说得对。”她盯着窗外看了一阵,无力地说。
周劭淡淡嗯了一声,准备开车。
邝迦恍恍惚惚地看向窗外,看着走来走去的行人,心里泛起一阵淡淡的不安。她额头贴在冰冷的车窗上,一只手暗自掐着自己,想叫自己保持冷静。最近好像任何一点偏离自己预期的事情,就会叫她浑身发抖,愈来愈难以自控。
就在这时,周劭刚刚把车开动,她忽然看到走过去一个熟悉的身影。
穿着黑色的大衣,撑着雨伞,除了他,身边一切都黯淡无光。
“停一停,快!停下。”
邝迦一边催着周劭,一边眼睛不眨地盯着窗外。
刚一停下她就打开车门往那个方向追过去,隔着许多人一直看着那个人的身影。
撑着伞的形形色色的人几乎要挡住她追寻着的目光,她听不见周劭在后面叫她,也听不见周围的人被她撞到时的叱骂。
明明刚刚还能看到他的背影,却在追到十字路口的时候踪迹全无了。
寒冷的雨点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
行人流水的街道从来没有停止过喧嚣,只有她站在路口不动。
邝迦眼前一黑,扶着双腿蹲下来,分不清脸上是雨还是泪,分不清是怅然若失,还是深深的疲惫。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周劭叫她的声音从身后远远传到耳边,才站起来。起身时眼风掠过一旁,这一眼,叫她愣住了。刚刚追之不及,现在他却就站在一转角的地方静静地望着她,好像看了她很久。
她浑身都发着抖,连声音也微微颤抖,“云深,是你吗?”
张遇撑着伞朝她走过去,走到她面前,邝迦上上下下地瞧他,最后,轻轻自嘲地笑了一声,扑上去紧紧抱住他。
闭上眼,滚落下一滴滚烫的泪。
张遇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脸埋进她的肩颈。
周劭脚步停了,举着伞站在几米之外看着这两个人。
是他,他眼神一凛。
邝迦的眼泪好像流不尽,张遇把她紧紧环在自己身上的手拿开,分开寸许,用指腹给她揩去眼泪。
是他吗?
她在心里问自己,目光里怀着几分忐忑。
张遇的手慢慢滑到她的面颊上,轻轻捧起她的脸,两人目光交汇,深深看进她的眼里。
“这几年你还好吗?十三。”
他没有说别的,只问了这么一句。
周劭又叫了她一声,并且迈着步子快步朝他们走过来,张遇朝他看了一眼。
她像是没有听见,踮起脚揽住他的脖子,用力地抱着他,带着哭音说:“我好想你。”张遇笑了一声,紧紧搂着她。
“我来带你回家。”他在她耳畔说。
她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如此真实。
可惜这样的温存还不到一刻,下一秒就被人狠狠扯到一边,周劭挡在她面前,出言点醒她:“邝迦你清醒一点,他不是他。”
她茫然看向张遇,他没有反驳,只是笑着。
几年前的噩梦突然潮水般袭来,她又回到蜷缩在衣柜里不敢出声的那一刻,从缝隙中看到镜子里他的倒影。
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脸,他却亲手扼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