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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相对亦无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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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还在晃,唐滢忽然明白过来。挣扎着掀开车帘,果然,只见段廷晖正纵身跃上一匹发疯一般向她的车驾冲来的青骢马,那就是青羽。
青羽是雄马。此次她出行,拉车的马儿之中有匹牝马叫做玉簪,也是她喜爱的坐骑。
当初段廷晖还在公主府时,青羽和玉簪最喜欢在一起。有时他们俩来了兴致去郊外骑行兜风,便挑选这对小侣。
青羽是千里马,有着名驹的冷傲臭脾气,可见到并辔而行的是玉簪,往往乐得摇头摆尾,四蹄生风,被段廷晖嘲笑“死畜生就知道粘媳妇儿”。
段廷晖搬走那天,青羽好像知道要和爱侣永别,怎么都不肯套鞍鞯辔头,在马厩暴躁地乱踢乱咬,下人们谁都制不住,后来还是段廷晖出手才勉强令它安静下来。将它栓上马车的那一刻,据公主府某位侍卫的描述,青羽发出一连数声无奈的悲鸣,眼中流下了泪水。
此刻,青羽来势汹汹,狂吼着扬起前蹄,段廷晖拼命勒紧缰绳,口中不停呼唤抚慰,青羽却恍若未闻,还是一点点地向玉簪挪近。
长公主府的护卫已搭弓挽箭,弓弦紧绷,蓄势待发,眼看雪亮箭支就要射向冲来的一人一马。
“住手!”唐滢急忙喝止,并对车夫短促地道,“快放玉簪过去。”
玉簪自是没有忘记青羽的,已经不安地摩擦着马掌了。刚得解脱,它便欢呼一声跑向青羽。
青羽立即放下前蹄,两只耳朵也耷拉了下来,以头蹭着玉簪的脑袋,尾巴也讨好地摇来摇去。到后来,两匹马儿交颈厮摩,低声呢哝,肆意表达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完全无视了青羽背上有些怔忪的段廷晖。
一时间,周围的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鸾瑛鸾珏扶着唐滢下车,心里暗叹,怎么就这样巧。
此时他们方驶出宫门不多远。今日恩荣宴段廷晖也要参加的,看样子,他亦是中途离席。他今日也带了青羽,又恰好与长公主车驾相遇。
“殿下。”段廷晖从马背上跳下,利落地行礼,“请恕微臣惊驾之罪!”
“廷......”唐滢改了口,竭力镇静地答,“段大人不必惶恐,且请平身。”
“是。多谢殿下宽宥。”
他低着头,她也低着头,两人都不看对方,只有道路中央那对马儿兀自亲昵地挨挨蹭蹭。
段廷晖站直,唐滢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穿戴齐整而郑重,金边忠靖冠,石青麒麟补服,黑缎粉底朝靴,本就高大魁梧,现在益发显得勃然英姿,器宇轩昂。
她有点欣喜,又有点酸楚。这还是她第一次看他穿朝服呢。
放他自由,她是不后悔的。他离开了她,只会有更广阔的空间,更辉煌的未来......
青羽忽地高声哀鸣。这有灵性的马儿,竟已明白,现在主人解了围,它又要不得不和心爱的伴侣分开了。
唐滢看看青羽,它正可怜巴巴地盯着她,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有泪花在闪。
她叹了口气,抬头对眸光深沉的段廷晖道:“段大人,今日之事皆由玉簪而起,那本宫就,把玉簪送给......送给青羽罢。”
说完,也不待他阻止,对公主府的下人使个眼色,转身登返车厢。
段廷晖走那天她没有追出去,事后听说青羽那般不舍,很是心疼,早就有这个想法了。
身后没有动静,也不知道段廷晖在做什么。
逋一坐定,却听窗外传来轰然倒塌的声音,好几个人惊呼:“车坏了,车坏了!”
唐滢吃了一惊,掀起窗帘望出去,只见那辆原本载着段廷晖的青缦马车歪在路旁,装饰的银螭绣带被压在泥里,朝上那侧的轮子不住转动。
......
“后来呢?”聂嫣璃睁大眼睛,“你就送他回侯府了?有没有共乘一车。”
已是次日了,聂嫣璃听说了前一日的“风波”,忍不住跑来长公主府探望。
青羽发狂的时候乱挣乱踢,居然将段廷晖乘坐的马车给弄坏了,这畜生犯起倔脾气来真是破坏力惊人。
聂嫣璃有点高兴,这算不算是剪不断的缘分呢?
“这怎么可能,我们已不再是夫妻了。”唐滢苦笑,“你觉得他会做出逾矩的事,授人以话柄?”
微风习习,她们俩沿着水榭慢慢地踱,湖面上飘着好些海棠花瓣,红白交映,随着碧波轻漾,起伏不定。水下的五色锦鲤调皮地去啄,时而灵巧地一甩尾巴,潜入幽暗的深处。
“好吧。”聂嫣璃悻悻地盯着游鱼划出的水痕,“那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他,送我回府了。”唐滢声音很低。
“啊!”聂嫣璃惊喜,唐滢马上又道,“他是骑马护送,行在车外。我一到家,他就走了。”
昨天段廷晖只带了一个贴身服侍的小厮文藤,加上马夫和他,统共只有三个。唐滢便派了些侍卫帮忙拖车,这样一来她返程的护卫力量就不够了,段廷晖便主动提出送她回长公主府。
他驾着青羽,就走在她的车窗之下,她一路垂头静坐,鸾瑛鸾珏也乖巧地不和她说话。
她一直在凝神听他的声音。然而整段行程里最常听见的,只是青羽快活地打着响鼻。
聂嫣璃嗤了一声,“人家送你,你也不留人家喝杯茶。”
“他本有要事,不然也不可能中途离席了。再说,我又不比从前,岂能再随性颟顸。那么多人盯着,我总要替太后、皇兄,还有舅舅考虑的。稍有行差踏错,我便会给皇兄带来麻烦,哪里还敢像从前那样荒唐……”
聂嫣璃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阿滢,你别这样。”
唐滢转移了话题,说起苏贵太妃等人故意透露的,段廷晖要娶妻的事。
聂嫣璃诧异道:“咦?这我倒没有听说。近来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天天被母亲、嬷嬷和女官们折腾得精疲力尽,都顾不得关注外头的事儿,海棠宴都没去……是哪家的小姐?”
四月二十聂嫣璃就要入宫,安泰帝将举行隆重的封后大典,最近她一直闭门修习礼仪和筹备大婚。
“她们说,段老夫人对兴安伯府孟家的四小姐较为满意。”唐滢微微一笑。
四小姐孟雨竹。那些人还绞尽脑汁地“提点”她,真的多此一举。其实,她早就知道会是这个女孩子了。
“兴安伯府孟家?孟新远的……小女儿?”
“是。”
聂嫣璃沉思起来。
兴安伯孟新远可是个人物。他像韩澈的父亲嘉勇侯韩锐一样,也是军功起家,根基却比韩锐更深厚,威望更高,也更低调。现在韩家被逐出京城,孟家家主虽与韩府来往甚密,却未受半点儿牵连,依然稳稳当当。
孟新远在大都督府做了多年的都指挥使,资历能力都鲜少有人匹敌。目前,大都督的职务空缺,吏部尚书廖峥宪早就向皇帝提过,孟新远是最佳候补人选。
孟段两家是世交,孟新远的几个儿子都和段廷晖关系不错。
首辅聂敬梁力推税改,孟新远旗帜鲜明地表明支持,这是极难得的。
而孟新远的过人之处在于,他虽然这样做,却并未遭到晋王一派的记恨,无人把他划为“聂党”。聂阁老对孟新远的睿智沉稳赞不绝口。
聂嫣璃想到这里便道:“阿滢,你对孟家的太太小姐们熟悉吗?”
“泛泛之交而已。”唐滢凝视着水中的花瓣,“便是大场合碰见了,也只是寒暄几句。”
她嫁给段廷晖之后,孟家女眷很少主动靠近。究竟为何,那时她没有多想,后来慢慢体味到了……但,也已无意义了。
“是么。”聂嫣璃觉得奇怪,“以段孟两家的交情,当时你身为段廷晖的妻子……”
唐滢随意划拉着水榭的朱漆雕栏,“我想,她们对我只是……敬而远之吧。”
众人眼中的天之骄女,代表着高高在上的皇权。从前她不曾细想过,这众星捧月般的荣耀,其实大家畏惧的还是她身后那位帝王,至于她自己,真的有那么讨喜?
和离之后独处,常常这样自我反思,嘲讽鄙薄自己,乃至于自厌自弃。
“阿滢,你别想那么多。”聂嫣璃见不得唐滢眼中的黯然,“每人性情都是不一样的,脾胃相投者自然聚在一起,你何必妄自菲薄。”
唐滢沉默。聂嫣璃拧着双眉又道:“这位孟四小姐,我似乎没什么印象。早先在女学读书那阵子,孟家小姐倒来了几位,最小的只到三小姐。”
细细地回忆一番,忽地拍向朱漆栏杆:“哎呀,我想起来了。孟四小姐据说小时候很是娇弱,特别容易生病,便养在深闺足不出户,连各种宴会都不怎么参加。嗯,现在长大,也差不多十六岁了。咦,这样说来,以孟段两家的交情,段廷晖是不是早就在孟家见过这位四小姐......”
“嫣璃,别说了。”唐滢幽幽地道,“细究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他已经不是我的了。不管他娶谁,我都只会希望他们夫妻美满。”
青梅竹马这样的字眼,多美好啊。他应该会幸福的。
“表姐,至于我自己今后的姻缘,一切还是要靠我自己参悟,你回去跟舅舅舅母她们说,别替我着急了。”
他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舒心,无恙,她便可以慢慢地继续前行。虽然她也不知道何时能迈出那第一步。
说得坦然,但眼前却渐渐模糊不清,不争气的泪珠滚落了下来。唐滢拿手指去抹,谁知越抹越多。她觉得狼狈羞窘,索性转过身,背对着聂嫣璃,以袖拭泪。
聂嫣璃怔愣了会儿,伸出手去,把那单薄的身子扳过来搂在怀里。
“别哭,别哭。”她拍哄着,“姐姐都明白,都明白。阿滢,好好儿哭一场罢!憋着做什么,会生病的。这是你自己家,还怕谁数落你不成。”
心疼这个表妹。自小就备受宠爱,可娇惯归娇惯,也没长什么坏心眼儿。从不仗势欺人,先帝那些妃子所出的,年纪比她小的公主,她都是当做亲妹妹待的。太后姑母敦厚温柔,阿滢是她一手带大的,这品行又能差到哪里。
替表妹扼腕啊,太执拗了,行事欠思量,不然也不会做出那样的错事。
佟雅萍在远嫁前向聂嫣璃吐露过与韩潇的纠缠,聂嫣璃惊怒之下,悄悄派人做了一番调查。她认为,从头到尾,这个感情陷阱,其实是韩家人一步步策划的。
那时西南战局不稳,韩澈尚未传回捷报,宫里韩贵妃也久久无宠。嘉勇侯爷韩锐唯恐长子战败祸及门楣,心急如焚,想要另辟蹊径。
那会儿,唐滢十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单纯得像一张白纸。她在国子监西园的女学读书,极偶然地与韩潇打过一次照面。回府后韩潇对父亲一提,韩锐便生出了令次子谋娶明月公主的念头。
明月公主,那可是帝后心头肉,他们对她无所不依,有求必应。若使得明月公主爱上韩潇,这八字可不重重地按下了一撇。
所以,韩夫人亲自授意同在女学读书的韩苓等女儿,有意与唐滢亲近、卖力地逢迎。加上宫里的韩贵妃各种敲边鼓,终于引得活泼好动的唐滢点头,去往嘉勇侯府做客。
韩家人便趁机营造与韩潇更多的偶遇、美丽的邂逅。
韩潇生得一副好皮囊,又家学渊源,能文善武,谈吐不俗,轻而易举就俘获了唐滢的芳心。
对于尚明月公主,韩潇本来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他已与佟雅萍悄悄好了几年,而做驸马其实相当于仕途不可能有太大建树。但,他也有着不小的虚荣心。
能赢得公主青睐,踏入皇家门槛,坐享荣华富贵,还能挽救甚至光耀家族,何乐而不为?
唐滢自以为找到了如意郎君,满心欢喜地盘算着如何向父母和祖母张嘴。
眼看先帝就要下旨,所幸后来,随着唐滢被韩苓的毒针意外射伤,几乎丧命,先太后三思之后断然改口,阻止了这桩婚事。
嘉勇侯不得不打消了此前的念头,可韩潇没有。他自命风流,差点就上手的女人,怎甘心这样生生断了联系。
而在段家次子段廷晖为明月公主驸马的旨意遍传京城之后,韩潇更不甘心了。凭什么啊,同为次子,段家家世根本比不上韩家,段廷晖在国子监的功课也不如他,却竟然篡夺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韩潇设法约唐滢见面。赴约的人却不是唐滢,而是鸾瑛,唐滢最信任的贴身婢女。鸾瑛告诉韩潇,唐滢现在病得很厉害。
病得厉害?韩潇装着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却暗沉沉地笑了。
好吧,君权就是天,他无力挽回。可是,他太了解痴情执拗的她了,他能左右她的心!
韩潇写了封声泪俱下的分手信,末尾是两行残忍的文字。
“相思入骨又如何?从此潇郎是路人!”
他成功地在他们将来的姻缘路上埋下不谐的尖锐瓦砾……
“嫣璃。”唐滢止住哭声,轻轻叹道,“说来说去,是我自己糊涂,辜负了廷晖。所以你说,我现在有什么颜面,像旧友一般地面对他,乃至去打听他的姻缘事?”
“阿滢,这其实......也不全是你的错。”
唐滢自嘲地笑了:“是,清醒之后我也细想过,韩家人,包括韩潇,想必用了不少心机。但到底,这轻举妄动的人,还是我自己。我明白得太晚了。世间哪有后悔药?如果我能稳住自己,在廷晖负气离开后,不听信韩潇的鬼话......”
她中了韩苓的毒针,终日昏睡,调理好久才清醒过来,却得知自己被指给段廷晖的消息。她的心都要碎了。疯了一般地跑去找父皇母后太后,哭闹过绝食过,甚至威胁要落发修行,可都无济于事。
生平第一次,疼爱她的长辈坚决不答应她的请求。皇祖母流着泪说,阿滢,你太小,不懂我们的苦心,听不去半句关于韩潇不好的话。既然这样,我也只有一句话,你要嫁韩潇,那不如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她就这样无奈地披上华丽的翟衣,坐进了喜庆的鸾车,抬往父皇为她精心修葺的华美公主府,接受他们为她挑选的,在他们口中优秀俊杰的丈夫。
他们说,他文武双全,才貌人品俱佳,国子监的教授对他赞不绝口,用“万里挑一”这样的词儿都不为过。当她的盖头被喜秤挑起,她看清他的容颜,以及飞扬剑眉下那双含笑的黑眸,心里暗叹。
也许父皇母后所言非虚,可越是这样,她越觉得惭愧。
不能像他们嘱咐的那样,对段廷晖虚与委蛇。她应该向他道出一切。等候在喜房里,她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
这等候是如此漫长而煎熬。夜阑人静,侍从都已下去了,他亲自关好门扉,转身向她走来,步履沉稳。
龙凤鎏金的红烛掩映下,英俊的新郎已然微醺,睇向她的眸光里,带了三分慵懒,六分温柔,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还有一分好笑。
她就那样怔怔地看着他慢慢走近,等意识过来时,他的双手已拂上她的脸。
“殿下......阿滢,你是我的妻子了。”
他将她鬓边的碎发拢至耳后,夹杂着淡淡酒香与墨香的热气喷到她的脸上,声音愈发低沉,也越发柔暖,“人前要拘礼,独处的时候,我都这样唤你,阿滢,可好?”
他捧住她的脸,她茫然无措地看着他眸心中的自己,而他却陶醉在她的眼波中,低叹一声便要吻上来。
“廷、廷晖。”她抓住他的双手,僵着脖子略略后仰,心脏不由自主地狂跳,“我,我有话跟你说。”
狼狈地逃出他的怀抱,她背着他,在偌大的卧室走来走去,觉得他的目光牢牢地锁住自己,炙热迫人。
她记不清是怎样全盘托出的了。只记得结结巴巴地说完之后,眼前倏地多了道金光,是他举着那对盛放合卺酒的金杯。
“阿滢。”他的神情还是那样柔和,仿佛她刚才说的是个毫不相干的故事,“别忘了这个。”
他已表明了他的态度。合卺同尝,红帐合欢,神仙眷侣。
她吃惊地后退一步:“你,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难道还不明白......”
“阿滢。”他稳稳地端着酒杯,目光坚定,“我知道你心里暂时放不下过去,我可以等。等到你真正接受我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