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重遇 ...
-
安泰元年三月,京城,皇宫。
璟岚殿外,一身盛装的明月长公主唐滢拎着裙幅快步离去,贴身侍女鸾瑛鸾珏急急跟上。
鸾珏走得气喘,把主子望了又望,终于忍不住问:“殿下,您、您真的要回去吗?”
“本宫……有些酒满,也叫人跟太后打了招呼。”
唐滢说着,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宫殿。仆役如她来时一样不停地进出忙碌,殿内的谈笑丝竹之声依然未止。可想而知,她的提前离席并没有引起什么大的不安。
她轻轻一叹:“今儿本来就有些疲惫,勉强撑到现在也是不容易了,有些头疼。”揉一揉太阳穴,便将手搭上鸾珏的肩膀。
鸾瑛给妹妹鸾珏使了个眼色,又向她皱眉,鸾珏知趣地闭嘴。
现在是三月底,春闱已毕,皇帝在紫宸殿赐恩荣宴,百官及新科进士均会参加。与此同时,在后宫,璟岚殿将举办海棠宴,遍邀贵妇贵女。
金銮殿试引入的青年才俊是海棠宴的热议话题,有未嫁女儿的人家格外关注他们。
海棠宴由聂太后主持,聂太后也一样对他们感兴趣。她自然是为了自己的女儿,明月长公主,唐滢。
唐滢在去岁和离之后就情绪低落,没精打采。虽然在人前强颜欢笑,但皇上、太后,乃至将要做皇后的聂嫣璃等亲人,谁看不出来。
聂太后心疼女儿,觉得她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日子总要过的,女儿又正年轻,不如再选一位夫婿。
但唐滢对此兴致缺缺,可说是冷淡无比。太后此前连着传了好几次话,明里暗里强调这次海棠宴的重大意义,可她还是在筵席未到一半的时候找借口离开了。
“殿下头疼得厉害吗?”鸾瑛关心地问,“现在咱们既然在宫里,不如直接找个太医给您瞧瞧。”
唐滢淡淡地答:“不必。殿里气味不好,人那么多……我是给熏的,透透气就舒畅了。”
转弯是一株茂盛的柳树,长长的枝条拂面而来,鸾瑛忙抢先一步拢住,转身搀起唐滢另一只手臂。
心里有几分了然。开始殿下并没有太勉强的意思,是在坐那些华贵艳丽的妇人,某几位说的话太扎殿下的心了。
当前,晋王风头正劲。刚才在璟岚殿,以晋王母妃苏贵太妃为首的几张“慈祥”面孔,在对诸位进士品头论足的时候,捎带着谈到了前驸马段廷晖。
她们状若不经意地透露出这样的消息,段家长辈在为他物色妻子。
段廷晖是忠勇侯爷、前兵部尚书段铨巍的嫡次子。侯爷年纪大了致仕,段廷晖依制袭官,目前是最年轻的一品大员,极受安泰帝信赖。他今年二十五岁了,又已经不再是驸马,家里为他的终身大事作打算,这很正常。
可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场合,通过这样的方式“透露”给殿下?
鸾瑛鸾珏都知道殿下的心思。无数人委婉地劝她“向前看”,她却置之不理,宁可郁郁寡欢地独自品味驸马离去的孤独与悔恨。
她在惩罚自己,折磨自己。她忘不了段廷晖,也舍不得忘记他。
鸾瑛想起来,那时聂太后刚好出去了,而晋王妃苏红瑗提到这一点,还故意掩住了口,做出惊慌失措的样子。
殿下没有什么反应,但和苏贵太妃、晋王妃等人坐在一起的太太小姐们,哪个不拿余光悄悄地瞅她的脸色?
早不掩口晚不掩口,偏偏在把“侯爷夫人四处找人给儿子打听合适女孩儿”这种字眼溜了出来。
是故意的吧。她们想要她失态,进而煽风点火,激她说出些不合体的字句。
明月长公主的身份太关键了。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出言不逊,传到前朝,晋王麾下那些官员又可以大做文章,迫得根基尚不稳的安泰帝再作些退让——
保皇派和保王派之间的斗争,已持续了数个回合。目前,秦正轩不得不辞去了大都督府左都督的一品武官职务,改任五品的文职巡检御史,被远远地打发去了西北宣平府。赶走了秦正轩,其余的得力干将也可以找茬拔掉,晋王是不惜动用一切力量的。
男人之间的战争,又哪里说不会牵扯到他们身后的女人。
在先帝驾崩的去年,先帝也是因为这位最疼爱的女儿被诬陷勾结乱匪,导致身体状况急剧恶化。
天家骨肉相残,历来就不是什么新鲜事,晋王为了权势,更是不会心疼同父异母的妹妹。
鸾瑛轻轻地叹息,鸾珏也苦着脸。
一阵风吹过,枝头的粉色海棠花瓣纷纷飘落,洒在曲折蜿蜒的白石甬道上。唐滢伸手去接,轻笑出声。
“好了好了。我心里明镜似的,你们也别替我窝火。这些啊,是早晚的事。苏贵太妃、晋王妃之流,本宫敬而远之罢了。”
她摊开手掌,微微一倾斜,接住的花瓣随风而逝。
唐滢的目光飘忽起来。已经是暮春了啊……
她和他去年晚秋分手,到现在也有半年了。
这半年以来,时局紧张,苏系党羽不住作妖,外地的暴.乱也是此起彼伏,她日日为皇兄和阁老舅舅担心,也深深挂念着替皇兄鞍前马后忙碌辛苦的段廷晖。
晋王的力量很可怕,段廷晖这样年轻,在兵部那样各种关系盘根错节的地方,能游刃有余么?
她希望他平安。
一向深居简出,今日赴宴,不过也是想听听有关他的最新动向而已。
罢了,苏贵太妃和晋王妃要说什么就让她们说去吧。得知他一切安好就行。
至于他要娶妻的事……
主仆三人行至停放马车的流华门,唐滢看着向她行礼的守门侍卫,无声地叹了口气。
心里疼得像钝刀子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慢慢地割,眼前又浮现出分别的那一幕。
那天,段廷晖搬出公主府,所有箱笼都装了车,他来叩别,隔着珠帘——此时他已是外男,不可再进入她的卧房了。
“殿下,微臣这就走了。”段廷晖轻声道,“微臣的行李拟了一张单子,殿下要不要使人去核对一下?”
那轻轻柔柔的每个字都像锋利的刺刀扎在心口,她僵坐帘后,垂着头,双手紧紧攥着拳,机械地应:“不必了。”
他已不再是她丈夫。这样的本分守礼,恰恰令她意识到,今后的她与他,将永远都是这样了。礼貌,却疏离。
隔着帘子,只能看清那道颀长笔挺的身影,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她只听见他温和的嗓音,似乎顿了一顿:“那,微臣便……告退了。”
“嗯。”
她的声音很低,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后来段廷晖转身离开前,还说了几个字,“殿下多保重。”
当时,她双眼模糊,衣襟已被泪水打湿,声音哽咽,再也挤不出什么镇静的话来,只会僵硬地点头。待到再度抬头向外望去,厅里只有鸾瑛鸾珏等人,愣愣地站在茶几旁……
“殿下当心。”
不知不觉走到了马车边,唐滢却还没有停住的意思,差点撞上车轮,鸾瑛慌忙提醒。
“噢,好的。”
唐滢甩甩头,踩着鸾珏放好的脚凳上车。两个侍女坐进来之后,她已恢复了平静。
马车开动了,唐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鸾珏说着话。这个丫头心直口快,说话很逗趣儿,总能将她的思绪从苦闷中引开。
“都三月底了,也不知道秦夫人她们到哪儿了。”鸾珏说。
唐滢接过鸾瑛递来的丝帕擦汗,“走了才十来天的样子,秦大人那般谨慎,带着家眷必不会赶夜路,也不会让车子开得太快。怕是还不到一半的路程。”
方巧菡跟着秦正轩去了宣平府,唐滢很是怅惘。她少了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
在和州行宫的那些日子,方巧菡目睹了她的转变。
天之骄女的她,曾经是那样随性散漫,各种情绪不加掩饰,现在却变得寡言隐忍。与晋王妃一唱一和的那些高官夫人跟着说些绵里藏针的话,她只是平静地喝茶。
从方巧菡、秦正轩身上,从暴.乱之时拼了性命保护行宫的诸位御林军将士,还有即使识破真相,却依然义无反顾地维护她的段廷晖身上,她学到了许多东西……
她改变了,她成长了。可是,那个人也远远地离去,再也不属于她了。
鸾珏还在与鸾瑛叽叽喳喳,不遗余力地逗她发笑。唐滢慢慢地勾起唇角,以示乐在其中。
就这样吧。大家的劝告,她明白。但走出一段感情需要时间,何况她还无法原谅自己。
现在深刻体会到,辜负了别人与被别人辜负,反倒是前者的痛苦更甚、更难以消除。
“啊!”
马车猛然停住,主仆三人差点摔倒。车外传来马儿嘶鸣,车夫在惊呼,有鞭子抽打声,侍卫们的呼喝声,弯刀出鞘的声音。
车厢晃荡不止,唐滢抓住车壁安着的小方桌勉强坐稳,鸾瑛和鸾珏已经吓得脸色发白。
马儿的嘶鸣愈发凄厉,唐滢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温和而冷凝。
“青羽!”
内心一窒。今日入宫,想要见又害怕见的人,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