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行》陈木芽

33、破灭

　　“有些错，是没有弥补的机会的。”辛桑道，目光从辛遗身上移开，落在窗外那株桃树上。
　　即便是深山，桃花也已落尽，枝叶间藏着一颗颗小小的青绿色果实。
　　它们现在必定是酸涩的，但它们还会有成熟的机会，但有一些，已经被风雨击落在地，只能混迹尘土，慢慢腐烂。
　　唐回擦着辛遗额上汗水，沉默片刻后忽道：“请问辛桑前辈，你在当年，又是什么身份？”
　　“我？”辛桑呵呵一笑，道，“我就是一个藏在山林里，见不得人的鼠辈罢了。”
　　唐珏淡淡道：“鼠辈是没有这样的本事的，阁下不必自谦。”
　　“保命的本事罢了。”辛桑哂道，“在洞里躲了十几年的老鼠，要活下去，这点本事还是要会的。”
　　唐霁看了辛桑好一会儿，此时忽然道：“你到底，和万毒门是什么关系？”外头大门上那明晃晃的徽记实在是让人无法忽视。
　　辛桑合上了双眼，低声道：“十三年前，我是万毒门的护法长老。”
　　孙孟琼霎时睁大了眼，咬牙道：“十三年前？顾湛和孟幽，他们失踪在南疆密林，和你有什么关系？”他的情绪已经压抑了太久，最亲近的师弟与师妹不明不白的消失十三年，唯一的骨血那年只有五岁，如今昏睡不醒，桩桩件件的线索与疑点如今只有眼前这人可以解答，让他怎能沉得下气。
　　辛桑挑眉，道：“我若是说，我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你信么？”
　　孙孟琼一愣，忽而睁大眼，声音已然发颤，道：“他们还活着？”
　　辛桑摇头，道：“我救了他们，不带便他们能活下来。”
　　孙孟琼几乎要发狂，手一抖，一柄细剑从他袖中滑出，雪亮剑尖直指辛桑眉心，恨声道：“辛桑，我敬你抚养小遗长大，但你若是无法将当年事端说个清楚明白，那么。。。”剑芒吞吐，杀气四溢。
　　唐珏与唐霁眼中浮现出同样的杀意。
　　顾湛与孟幽，是他们一同长大的手足，是他们共同的痛。
　　辛桑却不闪不避，反而微微一笑，道：“我等这一日，等了十三年了。”
　　孙孟琼再按捺不住，压抑了十三年的心火熊熊燃起，正要一剑朝辛桑刺去，忽而有微弱却清晰的声音传入耳中，他动作一顿，愕然低头看去。
　　辛遗已经醒了，虚弱的靠在唐回怀中，气息微弱的阻止他们，道：“师伯，不要。。。”
　　唐回将掌心抵上辛遗背心，缓缓将内力渡去。
　　辛遗只觉得一道暖意自背心缓缓流入，让他浑身发颤的寒意慢慢被驱除，原本几乎睁不开的双眼也能清晰的看到了屋内景象。
　　辛遗看着辛桑，声音虽然仍是低弱，却清清楚楚道：“师父，是你救了我。”
　　辛桑看着他，沉默半晌，忽而道：“不，是我害死了你的父母。”
　　辛遗摇摇头，道：“不，不是这样的。”他方才从回忆中醒来，一恍惚，似乎又回到了那年昏暗的密林中，身子微微颤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想要说清楚当年发生的事，但是。。。
　　但是。。。
　　他已经不是当年的童稚孩童，但是面对被封禁十三年的惨痛往事，就像是吞下了一大把锐利的铁针一般，在胸腔中密密攒刺，痛彻心扉。
　　辛桑心中不忍，低声道：“还是我来说吧。”
　　他避开辛遗视线，转身看向唐珏他们，道：“十三年前，袭击唐门与飞霞谷的事，是出自我的手笔。”
　　众人皆是一凛。
　　辛桑缓缓道：“我父亲，是万毒门上一代护法长老，所以我成年后，自然便接任了父亲的职位。”
　　辛桑在万毒门中长大，虽然对门中行事颇有微词，但他醉心于医毒蛊术，于这些并不插手，故而也是相安无事。
　　但是万毒门上下行事俱是乖张暴戾，岂能容得下与世无争？
　　他的毒，被拿出去害了多少人？
　　又有多少人，在他研制的蛊阵中生不如死？
　　这一切，他闭上眼捂住耳，不去听不去看，掩耳盗铃般活在万毒门阴暗的药室中。
　　南疆被万毒门的势力所笼罩，大小门派尽皆归附，表面上反而平静了些，无人敢反抗，虽然是苟且偷生，但也意味着被万毒门残害的人越来越少。
　　但是万毒门绝不会为此便满足了，他有野心，他要像收归南疆一般，染指中原武林。
　　辛桑研制的蛊被拿走，控制住了几个中原门派的掌门，操纵着他们燃起战火，剑指以“医”“毒”为根基的飞霞谷与唐门。
　　除去飞霞谷与唐门，中原再无门派可以抗衡万毒门的蛊与毒。
　　辛桑再无法忍耐，他要离开万毒门，但万毒门怎会放他？
　　十三年前，他秘密逃离万毒门，来到了南疆更深处的密林中，像一只老鼠一般活着，看着月光落在空寂密林中时，他才恍然有了活着的感觉。
　　那夜，他听到了孩童的哭声，穿越重重密林，涌入了他的耳中。他起身出去查看，看到了一名伤痕累累的女子护着自己的幼子且战且退，追杀她的，赫然是万毒门弟子。
　　万毒门，是他想要摆脱的噩梦。。。
　　“师父，是你救了我和娘亲。”辛遗无力的靠在唐回胸口，道。
　　辛桑闭目摇头，苦涩道：“不，我只是一只怯懦的老鼠罢了。”
　　他不敢轻易现身于万毒门弟子面前，犹豫良久，看着那女子渐至不支，终于于心不忍，暗中用了幻蛊，将那些人引开。
　　“那时，你母亲已是身受重伤。”辛桑看着辛遗道，“无可奈何之下，她只能将你交给我，即便我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娘亲知道师父是好人。”辛遗道，“师父是值得托付的好人，所以娘亲才会将我交给师父。”
　　辛桑苦笑，道：“什么好人。。。”
　　辛遗年幼，突遭大难，惊惧啼哭不止，哭喊着要去找爹爹娘亲，那时辛桑也已收养了辛离，带着两个孩子要躲避万毒门追击，实在是艰苦万分，无可奈何之下，辛桑便用蛊封住了辛遗的记忆。
　　“那时你日夜啼哭不休，心神俱创，已经十分虚弱了，我本想待你身体好转便为你解蛊，后来又想等你长大些能承受了再解，竟拖到了今日。”辛桑走近辛遗，轻轻抚上他发顶，道，“小遗，你恨我么？”
　　辛遗看着他，轻轻摇头，道：“我不恨师父。”
　　辛桑眼中有微光闪烁，忙眨一眨眼，将眼中湿意压下，转身朝唐珏他们道：“万毒门进犯中原，依仗的多是我的蛊毒之术，这与我到底是脱不了干系的，你们若是把这一笔算在我的头上，我也无话可说。”
　　唐珏看着他，忽然道：“唐凌呢？”
　　辛桑一愣，重复道：“唐凌？唐凌是谁？”
　　唐珏沉声道：“唐凌是我的师弟，如今身处万毒门中。”
　　辛桑皱眉思索，良久后摇头道：“那日，我见到的只有辛遗与辛遗的父母，并未见过旁人。”
　　唐珏深深皱起了双眉。
　　辛遗忽而道：“十三年前，我见过唐凌师叔。”
　　众人都转头看他，唐回握住了辛遗的手，低声道：“辛遗。。。”
　　辛遗疲惫的闭上了眼睛，道：“爹爹娘亲带着我取道南疆密林赶回飞霞谷，就是在林子里遇到了唐凌师叔，而万毒门的人就紧随其后，后来师父没找到唐凌师叔，那他应当是那时被万毒门的人带走的。”
　　唐霁疑惑道：“那为何，唐凌又会投靠万毒门呢？”
　　辛遗摇摇头，道：“这个只能当面问唐凌师叔了。”
　　唐回道：“我当时只以为四师叔时因为记恨所以才加入万毒门，所以也不曾细问。”
　　唐珏转身，道：“你问了，他也是不会说的。”
　　众人沉默，一个谜团揭开，却又有新的谜团涌现。
　　辛遗视线落在唐回握住自己的手上，轻轻试探着想要将手抽出，却被唐回握紧，他疲倦的闭了闭眼，转头朝辛桑道：“师父，我想去看一看爹爹娘亲。”
　　辛桑看着他，点头。
　　屋后是一处园圃，种着些草药，东南角是一座坟头，虽然小，却打点的很是齐整。
　　唐回本想要抱着辛遗，却被他抵住胸膛拒绝了，唐回看着辛遗眼中的疏离，心中微微一痛，却还是听话的放开了手，让他自己慢慢走了过去。
　　辛遗如在幻梦中一般，一步步朝父母埋骨之处走去，忽而笑了，轻声道：“爹爹，娘亲。”这座坟是一直都在的，他在时，便常常来除草修整，但是以前他并未多想，没想到，里面睡着的，竟是他的父母。
　　辛遗缓缓在坟前跪下，泪水滴滴滑落，渗入坟前泥土中。
　　孙孟琼沉默地站在辛遗身后，良久，长长叹息道：“顾湛，孟幽。。。”
　　十三年的岁月，他其实早已想过他们或许早就不在人世，只是不愿放弃这一线希望罢了。
　　但是现在，他们的坟墓已经在他眼前，那最后的一丝希望如泡沫一般，消散了。
　　孙孟琼视线落在辛遗身上，心中恻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