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行》陈木芽

32、梦境

　　“意儿。”温柔的女子声音在耳边响起，有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抚上他的额头。
　　辛遗只觉得自己困得厉害，双眼似乎被粘住一般睁不开，只想往黑暗温暖的地方钻去。
　　“意儿，我们要起身赶路了，快些起来吧。”女子虽然是在叫他起床，声音却一直不大，柔婉的嗓音只让辛遗觉得自己更加放松，沉浸在半梦半醒的舒适中。
　　有男子的声音呵呵一笑，说了什么，却听不清楚。
　　女子不再试图唤他起床，仿佛是走到了另一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想起，似乎只过了一小会儿，辛遗只觉得自己身子一轻，似乎已经被人抱起。
　　在辛遗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像这般被人抱在怀里过，并不是横抱，而是大人抱孩子那般的抱法，他趴在一人宽厚的肩头，身上很温暖，安心的睡着。
　　他们似乎是在赶路，行走的颠簸一直在持续着，不知过了多久，辛遗眼前慢慢亮起，清醒了过来。
　　初初睁开的双眼还有些朦胧，辛遗只觉得眼前是浓浓浅浅的绿色，待到景象慢慢清晰，才看清是在密林之中，有人抱着他在密林中赶路。
　　“意儿醒了？”一名穿着青绿衣衫的温婉女子走到辛遗面前，见辛遗只是懵懂的看着自己，微微笑了起来，道，“夫君，快到午时了，歇一歇吧。”
　　抱着辛遗的人应了一声停下了脚步，四下看了看，找了一块光滑些的石头坐下，将辛遗小心的安置在膝上，笑问道：“意儿可是饿了？”
　　辛遗茫然地看着他们，只觉得很是眼熟，但脑中仿佛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云雾，雾霭朦胧间，隐隐约约的事物藏在其中，怎么也看不真切。
　　但耳边却忽然想起了童稚的声音，带着初醒的一点儿鼻音，撒娇道：“爹爹，娘亲，意儿困。”
　　爹爹，娘亲？
　　彷如一道惊雷劈入脑海，小竹楼内的那两幅画在眼前闪现飘荡，画上有温婉美丽的女子，意气风发的男子，他们的面容与眼前的两人慢慢重合。
　　辛遗努力睁大了眼想要将父母的容貌神情仔细看清，却发现身体并不受自己控制，自己仿佛只是通过这一双眼去看，却无法做出任何的动作，说任何话。
　　辛遗想要流泪，想要哭喊，想要扑过去喊一声爹娘，但却连一根手指都不能掌控，因为此时的他，还不是辛遗，而是顾湛与孟幽年近五岁的孩儿——顾弦意。
　　孟幽将孩儿从顾湛怀中接过去，抱在怀里轻轻地哄，又朝顾湛道：“再有一日就能出去了吧？”
　　顾湛从包袱里拿出干粮与饮水来递给孟幽，点头道：“明日午时差不多就能到苏阳镇了。”
　　孟幽轻轻吁了一口气，轻轻哄着怀中正在揉眼睛的孩儿，道：“意儿听话，明日我们就可以去镇上了，就能给意儿买糖葫芦吃了。”
　　阳光从枝叶的罅隙间落下来，林间除了鸟鸣虫叫之外再没有旁的声息，即便小心谨慎如顾湛，此时也稍稍松了口气，道：“到了苏阳镇，就算是安全了。”
　　孟幽轻轻叹一口气，脸上浮现出担心的神色，道：“也不知道大师兄那边是什么情形。”
　　顾湛安慰道：“放心，我们日夜兼程赶路，不过十天左右便能赶到，大师兄应付的过来的。”
　　“嗯。”孟幽点头，顾湛说的话她从来便不会怀疑。
　　这是一对带着幼子赶路的恩爱夫妻啊。
　　辛遗想要微笑，这是他的父母，他们恩爱缱绻，正要赶回飞霞谷襄助师门，一切是如此的顺利平安，他们只再需一日，便能安然离开密林，到人烟鼎沸的地方去了，他们会给自己的幼子买上一串糖葫芦，能好好歇息后赶回师门。
　　快走啊，快走。不知为何，辛遗心中忽然焦急了起来，似乎有什么危险的事将要发生一般，他想要催促父母快些赶路，尽快离开这里。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办法发出一星半点的声音。
　　躺在榻上的辛遗忽然开始流泪，呜咽着说着什么，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唐回焦急却无可奈何，半跪在床边握紧了辛遗的一只手，轻轻的唤他的名字。
　　辛遗在喃喃的呜咽着两个字：“快走，快走。。。”唐回擦拭着他脸上的泪水，滚烫的眼泪却源源不断，无论如何都无法擦净。
　　“小遗，小遗。。。”唐回将辛遗的手放在唇边轻吻着，轻轻叫他，他不知道辛遗在梦中看到了什么，那一滴滴泪水都仿佛落在他心上，一击又一击的刺痛着他。
　　仿佛是感受到了唐回的紧张与关切，辛遗似乎平静了些。
　　在密林深处，被枝叶浓荫遮蔽的不见天日的地方，似乎有什么动静。孟幽霎时紧张起来，抱着孩儿站起身来，顾湛挡在他们身前，凝神戒备。
　　“那是什么东西？”孟幽便抱着还在犯迷糊的孩儿轻轻摇晃，边轻声道，“是野兽么？”
　　“似乎是。”快要出山了，顾湛也不想多事，深山老林中多野兽虫蛇，他们为了抄近路而取道南疆密林的这些天里也见过不少了。此时情况特殊，即便没弄清楚那里到底是什么东西，顾湛也不愿多事。将孩子从孟幽怀中抱过，顾湛决定不再休息，尽快赶路。
　　孟幽收拾好干粮食水，将包袱背在背上，犹有些不放心的往那处看了看，忽而睁大了眼睛，拉住顾湛低呼道：“唐凌，那时唐凌？”
　　顾湛猛然转身，只见从那幽暗处有一个人缓缓走了过来，神色木然，衣衫褴褛血迹斑斑，但面容却是极为熟悉的。
　　“唐凌。。。”顾湛实在想不通为何会在这里能遇到他，但眼前的情况却刻不容缓，他将孩子交到孟幽手中，自己试探着走上前去，唤道，“可是唐凌师弟？你怎么会在此处？”
　　唐凌茫然地抬起头来，顾湛却看到他的双眼一片浑浊，似乎是神志不清一般。
　　他们素日情谊深厚，几乎可以说是一起长大，顾湛看到这样的唐凌心中焦急万分，也顾不得是否会有危险，几步上前去扶住了他。
　　唐凌似乎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喃喃叫了一声：“顾湛。。。”眼皮慢慢合上，软倒了下来，被顾湛扶住。
　　此时孟幽也抱着孩子走了过来，与顾湛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凛。顾湛缓缓将唐凌放在地上，伸手搭上他的腕脉，一诊之下几乎难以相信，低声道：“唐凌的脉象，怎么会如此凌乱。。。”似乎有数股不同的气劲在唐凌体内冲撞，又似乎是中了极阴寒的毒药，唐凌浑身僵冷，只这须臾的功夫，几乎就要死去。
　　顾湛一刻也不敢耽误，从怀中掏出药丸塞进唐凌嘴里，又将唐凌勉强扶起，自己在唐凌面前盘腿而坐，运气内力为他运功。
　　辛遗从童稚孩儿眼中注视着这一切，心中的急切越来越奔涌嘶吼，却又有一个悲凉的念头升起：“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辛遗想要闭上眼，不想去看，却连这都无法做到。
　　有人从密林深处追杀出来，顾湛仓促应战，唐凌已无自保之力，孟幽抱着孩子左支右绌勉力抵抗。。。
　　“快走！”顾湛已经中了一刀，勉力挡下另一名杀向孟幽的杀手，朝孟幽嘶吼。
　　“不！”孟幽痛彻心扉，却只能看着顾湛受伤，怀中的孩儿哭喊起来，一声声叫着“爹爹娘亲”，也让她肝肠寸断。
　　顾湛大喝一声，抵挡着杀手的进攻，再次吼道：“带着孩子，快走！”
　　丈夫为了保护妻儿拼上了性命，妻子同样可以为了丈夫孩儿以命相搏，但此时此刻，为了保全孩儿的性命，孟幽即便心痛的肝胆俱裂，也只能咬着牙转身奔跑。
　　但是她也没有跑掉。
　　睡榻上的辛遗忽然猛力挣扎了起来，痛苦的泪水如雨般落下，呜咽声却似被压在喉咙里一般，压抑的手脚都抽搐了起来，即便唐回将他抱在怀里压住手脚也无济于事。
　　辛桑面沉如水，衣袂一闪间人已到榻前，手中银光闪闪，顷刻间已在辛遗头上几处穴道落下数针。
　　辛遗身子忽然一僵，呜咽声同时也是一滞，待到辛桑施针完毕，他才慢慢软了下来，被唐回抱在怀里。
　　此时他已是浑身汗湿，脸色惨白满面泪痕，辛桑拿起巾怕想要为他擦拭，却在半空中被唐回接了过去。辛桑微微合了合眼，朝唐珏几人道：“这样的事，重见天日只能带来无尽的痛苦。”
　　唐珏将眼前的景象看在眼里，神色莫测难辨，而唐霁却冷哼一声，道：“是好是坏，也只能由小遗来评判，旁人都无法替他做出决定。”
　　孙孟琼却是看着辛遗，眼中有着心痛，喃喃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辛桑眼中闪过一丝怜悯，正要开口，唐回却忽然道：“不论小遗看到了什么，从此以后，我都会用我的性命去护着他，再不会让他受苦。”
　　辛桑眼中的怜悯化成了嘲讽，道：“遗儿已经知道了你们的欺骗，你猜，他醒来之后会不会愿意继续被你保护？”最后两个字吐出时格外用力，带着显而易见的讽刺。
　　唐回头也不回，道：“我犯的错，只能用我的一生来弥补，小遗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我都绝不会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