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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一日心期千劫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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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无力的落在额上,盖聂沉沉的合上了眼。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与卫庄,怎么会演变成这样的关系。
他纤长的手指紧抵着自己的眉心,可是从额头传来的灼热和疼痛并不能转移他凌乱的思绪。
男人与男人间的情事,他……并不是一无所知。
昔年他在嬴政身边担任贴身护卫,曾被允许在咸阳宫内随意走动。那时候的盖聂因为沉默寡言而显得格外不易亲近,年轻的绝世剑客闲暇时做的最多的事也不过是独自步行去禁宫深处的东偏殿借阅那些封尘已久的竹简。
某一日抱着四五卷先代太史公手记回到自己居所的途中,他却在本该荒僻无人的回廊之间察觉了异常的响动。出于一个剑客的直觉和谨慎,盖聂即刻放轻了脚步,将身形隐没在禁宫宽大的廊柱之后。
看清拐角处的两个人影时他压抑的动了动唇,可是终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峨冠博带的帝王之冕。象征世子身份的紫金冠上垂落着飘舞的浅玉色丝带。
织着九龙缠纹的玄色织锦覆压住北地特产的雪白桑纹锦。
那些宽大的袖摆与衣带层层叠叠垂曳在天青色的砖石上,交织着,如同一种无言的纠缠。
秦王嬴政与燕质子丹。
“子丹,你在躲我?”少年秦王低声这样问着,一壁皱紧了眉,强迫似的捉住白衣青年纤细的手腕。
彼时嬴政亲政未久,仍未脱去稚气的少年模样。象征天地玄黄的玄色正袍穿在他身上甚至显得有些宽大。他仍是在长身体的年纪,不免比大他五六岁的青年矮了半个头去,可腰背却早已足够宽厚,倔强的微扬起下巴盯着眼前的人,目光灼灼然使身在远处的盖聂偶尔瞥见都有一种被刺透了的错觉。
“阿政,你多心了。”白衣的青年却只是笑着,缓缓欲将纯白的衣袖自他之间抽离出去。“你亲政之后诸事繁杂,本不该将心思花费在这些琐事上,更不该独自跑来偏殿寻我。”他的笑容温和流丽,明明已是过了二十五岁的人,仍然有种紫藤萝花一样寥落的清雅。
“你不许走。”少年执着的捉紧他的手腕,再向前一步,燕国太子已被他迫着靠在宫柱上。“丞相去了,母后也不要我了,子丹,我只剩下你了。”
“真是孩子气。”白衣少年的叹息里有些无奈,终于只是抬手抚平他的额发:“都已经是一国之主了,不可再这般任性才好。你也知道,我终有一天是要回去的。”
可那只手即刻被拉下来压在朱红的宫柱上,在姬丹露出惊讶的表情之前,少年的唇已经霸道的凑了上来。白衣的少年愣了片刻,随即垂下眼睑,可眉宇间淡淡的蹙成一点忧色。
青涩而有些鲁莽的吻并没有持续很久,可分开时两人都有些喘息。
“子丹,你答应过我的。”少年的声音急切:“你若是要走,我灭了燕国也一定带你回来!”
步出偏殿大门之后盖聂终于放松了绷紧的神经,脚步顿时显得凌乱起来。
……男子与男子……么。
秦国的王,与燕国的太子。抛开那些关于背德的议论,不说,这样的身份立场,似乎注定了在深厚的情感也不会有什么前途。
他恍惚着,在青石的阶梯上绊了一步,怀中的卷轴因为失去平衡被震落在地,轱辘辘滚动开去。
他顿了片刻,方才弯下腰去捡。
……可是怎么痛的这么真呢。
他回想起少年秦王那咬着牙收紧双臂仿佛要将人陷死在怀里的拥抱……再覆压在唇上时,撕咬一般带着嗜血味道的吻……以及白衣青年垂下眼睫却终于没能藏住的一滴泪光。
那些最终扣紧了衣料的青白手指,是太痛了,还是终于舍不得放开手去。
他仿佛能够嗅到那些绝望的纠缠背后更为支离破碎却浓厚似血的情感,却终于不能分辨清楚那究竟意味着些什么。
大概终于还是太喜欢的缘故罢。
将这些久远的情景封尘入记忆深处之前,他曾经有一瞬这样模糊的想到。
…………那他这样的又算什么呢。
若说是他与卫庄之间,该是连那个情字也没有的。
他只是恨着他而已……罢。
他不能明白理解,却仿佛能感受到卫庄身上那些深挚的恨意。
那些冷肃的眼神与肆谑的笑容里刺骨的恨意,只是让他觉得心痛和悲凉。
他曾经希望他们不必走到这样的地步。
他曾经以为至少他与卫庄不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聂儿,你来看这些。”
“……师傅,这是谁的墓?”
正是梨花开落的时节,师徒两人站在鬼谷深处的某个小山坡前。坡下堆着两个小小的坟包,立着无名的墓碑,并不显眼,也并不多么精细的模样。
年来春深,坟冢上已生了薄薄一层翠色。
少年的盖聂照例跟在师傅身后,恭敬垂着头。须发皆白的老者负着手站在坟前,宽大的白色袖袍上已然星星点点落着半透明的花瓣。
听到徒弟的询问,他一时并不回答,只是缓慢而仔细的看着那些小小的坟冢,最后伸手扶在其中一块碑石上。
“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差不多和你同样年纪。”师傅的声音也是缓缓的。
“那时候我也是父母双亡流落市井,和弟弟两个每日只是挣扎求生。一次实在饿得急了,偷了饭摊上三个包子。老板纠结了人,要抓了我们兄弟往死里打。我们自然是要跑的,被抓住也拳打脚踢的反抗,我弟弟护着我,肚子上挨了重重一拳,脸都青了。我心里一急,张口就咬伤了老板的虎口,他们自然更不肯放过我。我们都觉得这次死定了,就是这时候,碰到了师傅和萝芙。”老人淡笑着,却笑不到眼睛里,神情很深,有点怀念的模样。
“那时候萝芙只有七岁,穿淡青色的裙子,拉着他爹爹的手一路走过来,真是好看。她刚露出一点同情的神色,师傅立刻就出手救了我们。”
“那后来……?”
“后来我和弟弟都随师父进了鬼谷。阿萝是师傅的独女,一笑起来眼睛很亮。我一辈子没有见过那么亮的黑眼睛。”
少年的盖聂一瞬间觉得身上有些冷意。
“后来的事,你大概也能猜到一些。我和弟弟都学了剑,都喜欢了阿萝。那时候年纪还小,也是在这一树梨花下练剑,觉得那些就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了。后来阿萝终于成了我的未婚妻,我是纵,我弟弟是横。”
“再后来三个人都大了。我和弟弟比过很多次剑,是师傅要求,也是自己骨子里争胜罢。都是孩子气,一斗起来就停不得手。可是知道我错手杀了我弟弟,才了解原来相比嫁给我,阿萝她更愿意跟着我弟弟去死。”
青冢幽幽,归来双燕。
老人重新负起手,转过脸去。
“而我终于没办法参透这深意纵横的百步飞剑,那个时候,即使知道自己一人无敌于天下,也只是觉得寂寞。”
“师傅……”盖聂习惯性的开了口,可什么也说不下去。
“师傅说的太深了罢?”老者却笑起来,伸手拍拍少年的肩膀:“若是听的难受,便都忘了罢。师傅只是想告诉你……不,师傅什么也不想说,师傅只是有点累了。”
“师傅,我……”
“你和庄儿都是很好很好的。”老人揉揉自己的眉心。“只是师傅第一眼见到你就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以后师傅若是老了,也睡在这儿,你年来若有闲暇,便回来为师傅……拂一拂落花吧。”